返回第七卷 第二章(1 / 2)逆旅芳华首页

晨跑中的刘沙再也坚持不到固定了几年的目标后再稍作休息的习惯了。好像从上半年开始,脚步变的沉重起来,已找不回脚底像按了弹簧般的轻松感了。自己不过刚越过四十五岁而已,开始他以为是晚上休息不好或暂时体质下降后的偶然现象,但最近他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成为让人沮丧的常态了。疲沓的脚步老追不上前倾的躯体;腰身总有弯曲的倾向;头颈前探,和躯干不在一条垂直线上,岁长体衰所特有的老年佝偻已隐现出生命的阵阵莽苍之色。他不得不变跑为走,恢复一下体力。

一家商店门口巨大的玻璃门映出他有些花白的头发,他无意中睃了一眼,便迅疾扭回头,仿佛不忍面对里面那个半老头子就是自己的事实,还不到五十岁嘛,咋会是这付形象。尽管一直锻炼,但无论如何有毅力,采取何种锻炼方式,充其量只能延缓衰老的到来。

他一直鼓励自己:坚持!再坚持!可多健硕的身躯也扛不住岁月日久年深的腐蚀,衰老或早或晚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多坚强的毅力终究对抗不了铁的自然法则。力不从心逼停了脚步,他用一只手扶住酸痛的腰部,喘着粗气,疲惫的眼神里透出些许英雄迟暮的苍凉。

在本地级市下辖的七八个县高官中,他是比较年轻的。他不了解和他处在同一级领导岗位上的其他人是什么心态,至少他感觉担子越来越重,责任越来越大,依附在权力上的威严和力量在各领域市场调节力度逐步加大的今天,显得有些虚弱无力。

他来到河边一棵柳树下的石块上坐下来。每跑到这里总习惯地逗留十几分钟,充分放松一次身心,捋捋全天的工作思路。

这两天的思维老停在前两天去地区参加的一次培训会上。内容是向南方乡镇个体企业学习,大力提倡农民办企业,提振农村经济。

难道身体衰老注定伴随着思维僵化?莫不是自己思想保守缺乏开拓创新精神?要不为什么自己怎么也理解不了讲台上授课人的理论逻辑呢?这些专家教授到农村调研过吗?了解农民的生活现状吗?知道农民的想法吗?

还有很大一部分农民为基本生活恓惶不安,为了能维持简单体面的日子竭尽全力,而讲台上的教授却在一股脑地责怪农民思想僵化;不思进取;小农意识浓厚;缺乏投资观念和锐意开拓的精神。还像画大饼一样鼓吹着让农民入股办企业,拉长农业产业链,走以工养农的新路子。

农民穷就埋怨他们“何不办企业”,这不活脱就是一个现代版本“何不食肉糜”式的让人笑着笑着就哭了的双胞胎式冷笑话吗?

一个无需担忧生计的人没有体验为生存而奔波的机会,不会有体验农民痛苦的渠道,可以任意放飞理想,想象生命的无数种精彩与可能,他们一定为有了解决贫困问题的办法而自我感觉良好;也为农民的冥顽不化痛心疾首。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抱怨里,大概也依稀理解了他们高居上层而农民之所以为农民的必然性合理性。

可他们怎么知道,农民早被固定的生活方式格式化了。农民对生活的理解就是种地吃饭。让一个务农了几十年的农民办企业,且不说二者之间隔了多少千山万水,管理、营销、生产、财税……哪一样是一个农民玩的转的。

从农民到企业家如同秦岭云横,迢递八千远路,是脱胎换骨凤凰涅槃一样的重生。历经千辛万苦,即便有几个凤毛麟角的成功者,对黄土高原这种深而广的大面积贫困又有多大意义呢?

上层的疑惑与迷茫来源于对基层信息的闭塞错位,刘沙满心的苦涩都源于这种上下之间无法沟通的悲哀。

平心而论,农民办企业不失为以后农村发展的大趋势,但他明显感到还没到谈论这一步的时候。人总要先吃饱饭,有了一定经济基础才能腾出精力谋划更复杂更有挑战性的产业吧!这第一步还没走就直接迈第二步,也不怕扯了蛋!他在心中动了粗。房子还没盖呢,就讨论装修讨论家具,甚至想象在浴室里挂一幅性感的美女出浴图,这有意义嘛!

诸多因素错杂缠绕在一起,既有人为因素也有自然原因造成的贫穷,是由各种不利人生存因素叠加发酵互为因果相互影响又相互联系的外在现象。任何单兵冒进式扶贫模式,没有诸多领域一系列措施的保证,很难取得预期效果,也很难让这种脱贫效果行稳致远。不说别的,几次围绕红枣产业深加工论证投资的失败,哪位领导不心知肚明。

“灭此朝食”式的急躁冒进心态,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的贫困这个顽疾,不会有好的效果,还会大概率造成劳民伤财的反向效果。

农业所具有的长周期性、分散性、高风险性,及受各种自然环境制约的实际,注定了农村脱贫的复杂性、长期性、反复性。脱离了这个基本认知,盲目向着可望不可及的脱贫目标一路狂奔,其结果往往与愿景相左。

其实,私下里他非常赞同柳荫的观点:贫穷落后往往与文化欠缺导致的闭塞麻木、技能过时单一等互为条件存在,其中任何一个条件的恶化,都会导致另一个条件跟进式的对等恶化。

“文可载道,以用为贵”,“文当其时”才能“一字千金谋当其用”。这次培训显然没这种效果,至少在他这里是这样。

他暗自慨叹:现代经济理念与传统古老的农耕文明相交相融的切入点是如此难以把握。

刘沙长长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远处河水里一对小水鸭子正沉浮嬉戏。微风细细,绵柳轻拂。但这一切都没把他拉回到现实中,继续着他刚才的思路。

作为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县,他手里没有任何可以迅速资本化的优质资源。好在住房改革后,还有块土地财政支撑着,要不真的无法想象,社会治理这台庞杂的体制机器该如何运转下去。即便省了再省,县财政也常常捉襟见肘。

也许正因为面上存在的较为普遍的问题,省里组织了对南方经济特区的考察。

县高官这一级别没能参加这次考察学习,自然无法感性直观地感受到特区经济发展到了何种程度。但他能从地高官召开发展经济动员会时凝重的脸色焦急的语气中隐隐感受到,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与发达地区有多么大的差距。置身那方沸腾的热土上,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其未来规划、生活方式、精神面貌,使人恍若处在了欧美发达国家,不用说外国人,就是我们自己都怀疑这还是那个曾经连饭都吃不饱的发展中国家嘛!

开始是新鲜、惊奇、羡慕,后来便是酸溜溜的自卑袭上心头。如同一个乞丐进入了星级酒店,无论视觉上心理上的冲击都是巨大的。

回到黄土地上的现实中,就是如何制定措施。迎头赶上暂时不可能,但要尽力缩小差距,再不奋起直追,真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了。你真的无法想象,特区一个不算太大的企业一年上缴国家的利税抵得上他们一个县全年税收收入所带来的的震撼、会在这些贫困地区官员的脑海里激起多大的狂澜。这次考察对市领导的震动是巨大的。怎么才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竟有了如此大的差距,难道仅仅是环境条件的制约?政策上的差异?还是历年累积下来的各领域的沉疴旧疾……这些原因或许都有,但正如他们在分组讨论时总结的那样:最关键还是思想观念的转变。可这也是最令人头痛的,思想观念的形成是思维长期固化的结果,要改变不是朝夕之事。想自我突破的意愿很关键,外部力量的促进也很关键,哪儿才是合适的切入点呢?巨大的落差让各级领导有迫不及待的改变欲望,但又有一时找不到突破口的尴尬。

他知道讲台上那个教授就是情急之下,在有病乱投医心态驱使下请来的江湖郎中。

尽管刚开始对南方的学习模仿,有巴狗子咬天——无从下口的迷乱;有找不到抓手和支点的无力感;有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的生硬,但这是上层既定的本地区经济发展的大方向,这一点刘沙还是看的清的。早行动早主动,万事开头难,只要行动起来,干中学学中干,终能趟出一条有本县特色的发展路子,总比在畏难发愁的犹豫徘徊中丧失机会要好得多。事情要辩证地看,虽说对前几天的培训课颇有微词,也只能说那一套理论暂时不适应当下这里的实际,并不代表不适应其他发达地区。或许那个教授也没错,错的只是授课对象的错位。就像水无常形兵无常势一样,再好的战略战术也要配合以天气、地理、兵器、士气、时间、空间等具体因素,才能发挥出最佳效能。也没必要苛求每次学习都能有什么大的收获,谁也不可能有什么神仙一把抓的灵丹妙药让这片苦了多少年的黄土地,在短时间内从贫困落后中解脱出来,只有制定正确稳定的政策佐以久久为功的艰苦努力才能达到目标。就从自己开始,打基础也罢,做幕后英雄也罢,脚踏实地的为这方水土的腾飞做好必要的准备吧!

昨天下午,他就让秘书向几位常委下了通知,今天上午九点在会议室召开常委会,议题有两个:一是尚处在酝酿讨论阶段在城东还是城北成立经济开发区的可行性。既然鼓励农民办企业目前还是镜花水月,那么通过招商引资,把外地企业引入本县,就是打开经济困局的金钥匙。只有企业才是经济建设的主题,才是财政收入的不竭源泉。放水养鱼是增收的有效途径,而经济开发区才是盛水的池子。周边县市区已有捷足先登的例子,开发区已经破土动工。在陕南相对发达地区,有的县已然吃到经济开发区结出的果果了。在本地区的县级经济开发区建设上一定不能落后,这既是增加就业机会的需要,也是保证财政收入的需要。

二是迫在近前,上面督办比较急的全县中小学老旧危房改造。这一议题也不是第一次上常委会了,面广量大欠账多是这一问题最大症结所在。按国家标准,全县有近三分之一的校舍需要改造修葺。面对黑屋子、破桌椅、泥孩子的基本现状,每次上级组织的对教育系统的考评,陪同的领导都禁不住面红耳赤。

会好开,谱好打。可最终要面对的还是缺钱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