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身子,摘下一朵雏菊,在指间揉捏着,掉落了一些小小白瓣,绿色的汁水从黄黄的花蕊里被我无情地挤压出来。我一边沿着田埂走着一边揉捏它,直到它没有了汁水,我准备去找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受害者可能是树叶,可能是狗尾巴草,可能是不知名的什么花啊草啊什么的。至于这个神经质的动作我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已经忘了,就这样做就是了。
她跟在我后面,我回到家后换了套洁白的衬衫,她换了一身刚过膝的连衣裙,可能因为今天天气有点热吧。我知道田里的杂草蹭到腿会很痒,虽然我俩都穿着凉鞋,但是我的腿受到了牛仔裤的保护,她就不一样了。我特意挑着杂草丛生的地方走,幻想回过头后看见她的小腿渗出点点条条的红色来。她一点也没出声,但是我知道她的小腿会被刺痛,会痒。
“知道城里的晚上是什么样的吗?”我微微侧过脸,怕在身后的她听不见。
“不就那样呗。”
我在田埂尽头停下,望向她,“那你知道城里的晚风是什么样的吗?”
她看着脚下,没有回答我。“你快走啊,别挡道。
我走到小路上,待着树荫下。“城里傍晚的风很热乎,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虽然热但是不闷。很好闻的,可不是汽车尾气什么的,要我说,肯定是‘热岛效应’。”
“我看是空调排的废气。”
“‘热岛效应’。”我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咬着最末端的青嫩茎杆。“你不懂,你不浪漫,也没有诗意。”我突然离开树身,一手拽着衬衫扭头看向我的背,还好,还是白净的。又靠了上去,没几秒,还是感觉不自在,还是离开了。如果弄脏了我妈会骂我。“想不想西装革履,在纽约的写字楼里看着金融文件,时不时看看手腕上的名表,计划着和谁谁谁的约谈,过那样的生活?”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望向远处的马路。
我知道她根本就没注意听我瞎扯的东西,于是我说:“我也不想,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向往过那样的日子。”
“那你刚刚说它干嘛?”
“想到就说到了呗,就是想到在大洋彼岸有那样一群人啊,一群无聊的人。”
她笑了,虽然我敢打包票没有一点是出于欣喜。
“你不无聊,你最有诗意了。”
这其实跟骂我傻瓜没区别,当然我也不在乎。我喜欢别人骂我傻瓜,别人夸我会让我很难受,夸的多了就是蚂蚁爬遍骨头了。如果别人执意要夸我不骂我,不承认我是傻瓜,我会跟他急。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的,她头脑简单。在我眼里,她既缺乏抓住麻木空洞生活里那些倏尔消逝的美感的能力,也没有和先祖古人共情于山水爱恨的智慧。我这时突然想好好打量打量她了。
打量什么?当然是人类外貌最复杂的脸了。她有一双漂亮的柳叶眼,我不想说什么双瞳剪水脉脉含情,姑且说是漂亮吧。毕竟大家都觉得好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相比之下,那对眉毛比我的要深很多,因为我的眉毛属于是毕竟淡的那一类。如果她的眉毛安在男人身上,那高低得是个八尺大汉,我想。可在她白皙无比的脸上是如此干净健康。为什么说健康?因为那眉毛不是软塌塌的衰草,而是盛夏阡陌上离离茂盛的能划破人手指的那种草。一种强烈的黑白对比感使得她眉眼如画,好看。好吧,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她好看了,至少还不错。鼻子不高,嘴唇瘦削,血色有点淡,但对女的来说都差不多,我知道以后都会涂口红的,这样的嘴唇看不了太久。她思考时经常抿住嘴巴,我思考时经常抚摸嘴唇和下巴,虽然我一点胡子都没有。偏栗色的头发把她牢牢钉死在现实世界,因为如果她的头发和脸庞也是子夜与雪地那样的关系的话,她就有点不像人了。也不是说像鬼,只是不太像凡尘肉身了,正常人不会那样奇怪。有光的时候,她的轮廓清晰可见了,你可以看看她的侧脸。我不是说多具有美感,让你感受人体美学,没到那种程度。她脸上的线条非常分明,是草稿画完了擦去多余线条后的描边。有了这种描边,吹去那些橡皮灰,你发现她的脸又不再复杂了,而是简约明快。这是在日光下,如果是月光下,那张脸的线条就会变得笔直无情,真正的冷面若霜。
那几绺儿刘海倒还是设计的可以,如果用手搂上去,那带几分忧郁的额头就会露出来。我要是她我肯定会经常对着刘海吹气玩,可惜我没有刘海,她也从来不这样玩。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头部向下的身体一个字就可以概括了:瘦。没到形容枯槁的不健康的瘦,但远谈不上健康了。她的胸脯完全算不上饱满,是细细的杆上略显干瘪的穗。兴许是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女孩不在意自己外貌的,哪怕是她。她总是穿着宽松的衣物,也不穿无袖和短裙,因为那样就会让人看到她削瘦的臂膀和大腿,让人很难不对她的美产生一层病态的滤镜。其实她是很健康阳光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想到腿,我假装随心漫步,望着地面的沙石,走到她的身前,看向她的小腿。上面有一两道很轻的划痕。我注意到她频繁地跺着脚,大概是小腿有些瘙痒但是又不好意思。匀称小腿像双筷子一样立在眼前的时候是最好看的,你可以感受到小腿承受重量的骨骼和肌肉的美。
她盯着我看着,没说什么话。没有说什么“好看吗?”也没有什么嗔怒,更不是习惯了。只是懒得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于是大大方方地望向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