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倾倒的雪幕,山岗是一块块巨大的橘肉,金黄金黄的,泛着水润的光泽。我眼睛生出刺痛感,穿着牛仔裤站在田埂上,脚边的垄沟里淌着米汤——是老家灶里煮柴火饭时会有的米汤。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淌着?我蹲下身子,用手抓了一把,清清凉凉的。
我醒了,两只鸟用喙敲击着那几扇大窗户,声音同敲门一般。透过那微绿的玻璃滤镜,能看到远处的山林,只有几根横竖中梃笔直分割着画面。风吹过,窗户发出阵阵低沉的碰撞声。我眯眼盯着那典型的江南丘陵看了许久,才想起来我在家里。
昨晚忘了拉窗帘,竟第一次发现躺在这张大床上极目远眺会是如此景色。因为我的卧室在二楼,躺下时,对山的村庄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我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哪里。
席梦思睡的我手臂疼,我两次放假回家都把鼻子睡破了,小学在隔壁房间还把右手的小拇指睡出淤青,想来实在荒唐。今晚翻一床薄被子出来垫一下试试看。
已经日上三竿,我起床吃了午饭出门去逛逛。
村子里多了很多车,国庆大家都回来了。我看见水沟边院子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是束之凯。我上一年级时他上初一,初二不念出去打工了,现在就在昆山,但我没去和他玩过。
我到他跟前打了招呼,好家伙,他怎么变得矮矮胖胖了?记忆中就数他最瘦最高了,现在不仅脸浑圆,还有个屁股下巴。
“你现在真长变了哎。”
“哦豁,你现在怎么长这么高噢!”
他说着站到我身边,给他爸爸妈妈看。
我感觉不是我变高了,是他变矮了。
我和他寒暄了几句,互相问东问西。我一脚就搭在他家的水泥井盖上,小时候我经常偷偷跑到他家看他玩山寨PSP游戏掌机,看他玩宝可梦、抓神兽。和他、还有我另一个发小一起玩《游戏王》卡牌。水沟边的法国梧桐下,时光流的特别慢,总是忘不了水分在他家烈日炙烤的水泥上蒸发的声响。记忆中他那双眼睛好像睁不开,一直半眯着,绿鼻涕一年四季吸个没完没了。他曾把一大坨绿鼻涕甩到水沟里,小鱼苗争先恐后去抢食,我那时候眼睛睁的大大的,仿佛受到了什么冲击。
直到后来他出去打工了,走之前把所有的《游戏王》卡牌都给了我,我高兴到要疯掉。还准备给我游戏机来着,可惜被他表弟搞坏了。就在我收到那笔“天降巨款”后不久,我把他的连同我的整整半麻袋卡牌都贱卖给了远村的一个小伙伴,因为那时我已经明白了他把所有卡牌撒手给我意味着什么。我初中也攒钱买了个游戏掌机玩了会儿,那个蓝色游戏机和储存卡现在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他那双眼睛变得神采奕奕——至少在我看来。我和他又聊了会儿,吃了个他给我的砂糖橘,目光停留在他家的院墙上。
小时候第一次从上面一跃而下后,掌心的伤口疼了半个月。而现在我已经比这院墙高上许多。墙角曾躺着几只青蛙,每一只身上都被注射针注进了一大管水,鼓了个大白泡,动弹不得,痛苦万分,最后被扔进水沟自生自灭。他们把针头递过来让我也试一试,我后悔把它们从田埂带来这里了,也坚决地摆摆手跑开了。那时候小孩太作害了。
有次发大水,田野里一直卷着恐怖的黄河般的浪。我们看着远处的乌云,就坐在那个井盖边,说那云里肯定有《游戏王》里的怪兽,还为是一条红色龙还是一只金色的鸟争论了许久。
我告别他往门外走,看见一辆红色的车停在束之凯的白车对面,是蔡思启的吗?他也回来了?
我一直走到大队部,那几棵水杉的优雅身姿在我心头驻留了许久,我最后又往回走。虽然去时的路上顾恨水家大门紧闭,我在回来时还想着她会不会站在院子里,可是依然没有。
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坐着蔡思启,他果然回来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机,反复确认了三四遍。我坐到他身边。
“我讲是谁过来了呢,原来是你。”他有些近视。
“老板最近在哪儿发财啊?”
他笑了一下,扁扁大大的脸上那双小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了。“还发财呢。”
他在江西做生意,好像是水管什么的。他比我大一岁,实际上是二十二个月。我和他是真正的从小玩到大。
哎,因为知根知底,想说的话,心里话也好,说不出口的也好,十几年了,一时就不知从何下笔了。
他是陪在我身旁的最后一个捉螃蟹的伙伴,我们曾各自拿一根棍子到过很远的田埂,还一起目睹了大人收蟹笼的壮景——那一刻全世界的螃蟹都被抓到我面前了!我眼睛发着光,嘴巴张的不晓得合上去,想笑,又羡慕的想哭。
家里方言说捉螃蟹叫“搬爬海”,“爬海”是指螃蟹,我当时推测出来了,“搬”是我思索很久才第一次写在绿色的小方格作文纸上的,我觉得应该是“搬石头”的意思。可是语文老师用红笔在“搬爬海”下面划了一条杠,我当时不知道哪儿错了。那个语文老师特别幽默的,人很好笑很好,挠人痒也很厉害。那是哪个夏天呢?
捉螃蟹,掏龙虾洞,上山下河…我们拿着两根棍子探索了整个村庄,也扮演过好多动画里的角色,在院墙间往来穿梭。有时手上还会有木棍做的狙击枪和手枪…还有让人在心底羡慕死的玩具枪呀!他在我家玩的时候我妈不止一次对他说“做我家儿子干不干?”他只是笑,腼腆地不作声。从他初三辍学打工之后,再没有人提过这些了,他也好,我也罢。
他以前就在这树下被洋辣子折磨的痛不欲生!哈哈。我们又聊了会儿,到了晚上,我俩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有个肤色有些黑的短发小女孩跑来跑去,身上的棉杉和牛仔裤已经很脏了,头发有些油。她跟其他几个我也不认识的小孩蹦蹦跳跳,爬上爬下。然后到蔡思启边上和他说话。
我问他这是谁家的小孩,他也说不清楚,大概堂妹表妹之类的吧。她坐在蔡思启腿上,有点挤,于是又滑下来,大概是觉得坐在我俩中间很不好意思,我俩不认识。
“喂,小姑娘。”我凑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又看看蔡思启,身子扭呀扭的,避开我的目光,装作没听见。
“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呢。”蔡思启把手搭在她肩上,轻声说。
“蔡欣雅。”
“什么?”我没听清。
“蔡欣雅!”她对我大声说。
“哦——知道了。”我又问了她是什么“欣”,什么“雅”。
“你几年级了?”
“我三年…”
“四年级!”
旁边一个男孩划着玩具车冲过来插嘴道。
“不对!”她故作嗔怒对着空气打了一下,“我今年三年级上册——”她说“上册”两个字的时候拖着稚嫩的尾音。
“哦哦…”我轻轻笑着,“你猜我几年级了?”
她一手贴在法国梧桐的树干上,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圆圆的小脸被短发衬的很可爱。
“我猜——你八年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