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三章 风雨(1 / 2)熙熙山雨晴首页

半个月后,京中忽然传出消息,二皇子说梦见了先皇,又梦见刘太妃和母妃郭氏在他床前垂泪,因向皇帝请命要去孝陵守孝一年。皇帝无可无不可,将请愿的折子留中不发。不想几日之后,二皇子又上了一道奏请守陵的折子,皇帝这才朱批了准奏,并赐下一条亲奉了多年的南红佛珠,让二皇子带在孝陵好生祈福,并在祖宗面前认真思索天下社稷。

这道旨意是明发的,三省六部都可得见,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二皇子是当年麓山党变法一事的最大支持者,自麓山党倒后,这个虽出身低微却最是进取的皇子一直再无声息。如今突然去守陵,看着虽像是被远远打发到权力中心之外不令国本生变,却偏偏明发了“思索社稷”这样一道意味不明的旨意,又联系太子如今仍在西域坐镇,令人更觉圣意复杂难料,事态扑簌迷离。

山雨欲来风满楼。四月末,正是春耕农忙的时节,连年的旱灾涝灾之下,天朝不说饿馁遍野,但眼见着流民四起,民乱不断。

更可叹的是这样年景之下,聚众的山林好汉比勤恳的小地主竟过得更好些。小地主渐渐成了农夫,农夫又成了流民,流民吃不上饭,最后光杆一条上了山,反有了活路。反倒是街市上、田野上平静了下来,前几年尚可说一句民怨沸腾,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这乱象熙和几年之中因在外不少,亦见了数回。因而虽只是在京城和江南,她近一年来想方设法依附着长兴票号,或用自己的嫁妆或带动着当地的中小商户,布置下了不少小小的商铺——不是为着获利,只是想着多少为一些人带去些生计。

有时候她看着春池中的一枚落叶,便免不了想到,如今的朝堂就好似这叶片一般,看着纹丝不动,实则已置身于天下的万顷波涛之中,只要狂风一起,便将卷入无边的漩涡。

五月初五,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飞驰入京,却不是打南边来的端午汛,却是从西边传来了,察哈汗国派兵攻打临夏西头白蜡山脚下村庄的邸报——刘家最先头的一支军队就镇守在那一处,因是毫无来由的夜里偷袭,天朝的驻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军营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皇帝也大为震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先叫发了一道旨意下去狠狠斥责了太子治军不严、见事不明的差错,又连发了两道旨意,一是让奉达诚加紧向西域进兵,“凡事可当先斟酌量裁”,二是令太子坚壁清野,退守临夏。摆明将西北的指挥权重给了奉家,几乎削了太子在西线自量自裁的权柄。

朝廷重新请出奉家的事情,动静这样大——全天下都只知西北的奉家军,不知太子的刘家军,太子又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兼且如今泉州的军火已在向北边运送,他奉达诚的风头是一时无两,更有好事人把他比作甚么飞将军李广,真真是将坐守西域大半年的东宫不放在眼里。

加之二皇子说是去守陵,却偏得了皇帝自小带的南红佛珠不说,还受了旨意要思量社稷千秋。甚么叫思量社稷,这是一个当朝的偏门皇子、未来的闲散王爷该做的事情么?

而更叫太子暗暗恐惧的,在于杨家的态度。首辅杨谨是三朝老臣,皇帝的授业师父,亦是他当年的启蒙恩师,这些年所受的憋闷、委屈,哪一次不是靠杨谨在他们皇家父子之间缓缓斡旋,巧妙化解?以至于这条长长久久的储君之路,走得虽步履维艰,到底不至于战战兢兢。但这次事态已如此,却不见杨谨的锦囊妙计,亦不见杨为在朝中的声势。连带着,简、孙这几个平日里对太子也敬谨有加的阁老亦无甚表示,让太子的心更是高高悬了起来,不那么好着落。

就是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之中,太子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决定。在圣旨抵达的当日,刘家军五千骑兵齐出,西探五百里直捣察哈汗国建在边境的新城落丹——这是两国之间通商的福地,如此秀美的名称,据说是由三皇子当年和议之时留下的天朝文人拟定,寓意此处是日头沉入黑夜的极西之所。不消几年的工夫,落丹已生发成一座闻名遐迩的贸易之城。如今,天朝的最为精锐的铁骑就要开进这片落霞如丹的丰美地界。

刘笃小侯爷亲率部众进城之时,却只惊见一片荒凉,他们长驱直入数十里,慢说一人一骑,即便一只狗一只鸡也不曾见——落丹的城池空空如也。刘笃大惊失色,心中已隐隐觉察军队已落入了察哈人觳中。

果然,停止西进的帅令刚刚发出,围城的喊杀声便四起,五千精锐困在初晨漫天的雾气下察哈国军队鬼神莫测的阵法之中,久久不得突围。

最终,仅有百余骑奋力从落丹城中仓皇逃出,连主将刘笃亦被擒获。那百余骑失魂落魄地奔回临夏要救援时,却看到了更为惊心动魄的一幕。临夏西,察哈王师的帅旗高高竖起,齐整的军队正浩浩荡荡地逼近城门,看那阵势,哪里有半点传说中为北方大虞人围困得山穷水尽的模样!

天朝的这些骑兵便一下溃散了,三三两两悄然无声地向无边草原退却而去。他们心中想着,城中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此时唯有镇守到底,依靠着神勇的奉家军救驾罢了。

奉达诚从南边调来的一支军队,此时正从运河向北面飞度,凭着多年以来最温和的一次春汛,只三五日便到了京城外,眼见着就要向西折去,直向临奔袭夏。

同一日,杨谨求见了近日来因患头风总不上朝的皇帝。在这三朝的老臣、经年的首辅跟前,即便皇帝也不敢拿大,只得忍着头痛,在朝阳殿中宣见了杨谨。

杨谨一步一停,缓缓行至皇帝面前,斜斜的日头从雕花的木窗栏中映过来,将满头银白的发丝照出金色。这一幕映在皇帝的眼中,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深切地感到,这背着光与尘走过来的高龄首辅已是如此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