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之后,马车到达京城。京城还是那样繁华,既熟悉,又陌生。街道上无数马车来来往往,膘肥的马儿上坐着贵族,京城的人衣服都更加鲜亮,街道周围两旁无数生意摊子。每走一段儿还可以看见一群人围着,那里面是杂耍说书的。卖鸟卖蛐蛐儿的小摊儿总是逗得小孩子驻足观赏,而那些娃娃总想去挑逗,却总是被摊贩儿叫骂着要赶走。也不怪娃娃们好奇,这并不是平常的凡鸟,都是一些羽毛光鲜亮丽、歌声好听又灵巧的鸟儿,大多数还受过训练,会听话,蛐蛐儿自然也是如此——这都是卖给皇家贵族玩乐的。这些摊儿旁边一般还会有卖姑娘的,一些听话的穿着光鲜亮丽,不听话的只是穿得整齐,就绑在那里。一些大户人家若是看上了,就会买了去;若是一直看不上,也不知道会卖到什么地方去。一些精致的闺阁里面,常常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并上被迫缠足的姑娘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八大胡同里面的繁华丝毫不逊色于大栅栏儿,特别是胭脂胡同,两旁琼楼玉宇,还没走出百顺胡同就隐隐闻到一阵浓香。快走近时,就听见姑娘们的吆喝声。对楼的姑娘们争奇斗艳,楼上俯视的,是姑娘;楼下仰望的,是男人。偶然路过,便被花瓣抚弄,被香气缭绕,被绢子砸中。多少人想要去偷香窃玉,然而抱得美人归的又有几人?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呼酒唤客声彻夜震耳。胭脂胡同里面自然胭脂美人多,胭脂一般鲜红的美人每日都有香消玉殒的,花落犹似坠楼人,笑声哭声此起彼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避之不及的人几何,沉醉其中又几何?若是出了京城,到那郊外,以为不被香粉迷惑,然而却见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缺少的树皮儿,这儿一块儿那儿一块儿缺少的草根。破烂的衣裙,陈旧的补丁,黯淡的眼光,消瘦的脸颊,风尘仆仆,多少父母儿女生离死别。有的女儿倒进了内城,也许被牙子卖给有钱人家做丫鬟、做小妾,也许便去了那花柳繁华地;那些男儿也好不到哪儿去,运气好的当了小厮当了太监,运气不好的也不是不可以进胭脂胡同——但可不是为了成为有钱人。
紫禁城隐隐约约出现,如不霁何虹。人烟逐渐稀少,那是很多人不敢接触的铁狮子胡同——纤袅也不敢接触。再走几步,似乎热闹起来,只见前面跪了一群奴才,马车停到门口时,王府的福晋格格都在迎接。纤袅踩着墩子太监下了车,也不看她们一眼,便由楚桂儿领着要去溢春苑稽古斋。纤袅十分紧张害怕,全身发软颤抖,琅玕和玲珑明显感受到了,纤袅没有站稳,差点儿摔一跤。在北房门口,楚桂儿进去通报。就在这时,纤袅害怕到极点,竟直接昏死过去。
弘昼正要传命让纤袅进来,却听见外面嘈杂,原来是纤袅晕倒,弘昼连忙将她抱到床上。纤袅抱起来又轻了不少,一捏身上全是骨头。以前脸上还有一些肉,如今竟然也有些凹陷进去。待崔奇哲来开了药之后,弘昼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面对眼前这个女人,弘昼虽不恨,然而心里面却是爱与什么东西交织,五味杂陈。
“我不把你接回来,你恐怕会死在那里。若是没有我,恐怕你的命好不到哪儿去。你别想摆脱我,你一辈子都要留在王府。你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好好听话,继续当我的嫡福晋,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听话,好好留在这里。”弘昼轻轻望着纤袅的睡颜,“我知道你心里面有我,就应该帮我做点儿事情。留着你,自然有用处。我会好好待你,但是你不能辜负我的好意。”
纤袅依旧睡着,似乎在挣扎,手紧紧抓住被子,忽然眼泪流出。弘昼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只是为她擦去眼泪。然而泪水总是止不住,弘昼也擦不完,忽然纤袅在梦里面哭醒,一看到弘昼,瞬间止住哭声,垂目不看。
“还在怄气?”弘昼抬起纤袅的下巴,“我好不容易把你弄回来,你就这样对我。”
“王爷既然嫌弃奴才,为什么要把奴才接回来?”纤袅含泪淡淡道,“放过我吧。”
“你属于这里,就别想逃脱。”弘昼轻轻抚摸着她的青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是我的人,一辈子都应该与我在一起。你是我八抬大轿请来到嫡福晋,我永远不会亏待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你……你为什么……咳咳……咳咳咳……”纤袅虚弱地咳起来。
“别急,来,喝点儿茶水。”弘昼将茶杯递过去,“慢点儿喝,别急。”
“你……你……”纤袅终于喘过气来,“王爷,奴才有罪,不配……被您宠爱。既然您执意把奴才接回来,奴才无话可说。您就给奴才随便找一处清幽院落,把奴才关起来,奴才在里面忏悔,同时也为您祈福。”
“不,你依旧名义上住在韫袭苑,但是你要一直留在我这里。”弘昼轻笑,“你在我这里,我每日都可以看到你。”
纤袅只是感觉到一阵恐惧,换作从前,自己一定会感动得流泪,如今听起来倒胆战心惊,只是麻木地点点头。纤袅向来都听弘昼的话,一般也不会违抗。
“王爷,我听说,奴才的兄嫂在王府,奴才可否与他们见上一面?”纤袅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目前没有出痘的症状,但是难保不定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出痘,过了病气给你可不好。你们府里面我派了太医过去,给了一些好药。你的兄嫂也在王府好好的,等过几日他们没有出痘,我在让他们来见你。”弘昼道。
纤袅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在王府,纤袅又回到了过去的枯燥。深夜为弘昼掌灯磨墨,按摩倒茶。忽然一个不留神,被弘昼一把抱在怀里。弘昼可不是坐怀不乱之人,抱着纤袅就上了床就要脱衣服。望着这个同床共枕十一年的男人,如今纤袅竟感觉麻木。不是心里面没了他,而是他占据了太多,恐惧,敬畏,也有曾经一直有的痴恋。事后,弘昼喘着粗气抱住纤袅,轻轻咬着她的耳朵:
“这一次,你还觉得我嫌弃你吗?”
纤袅不说话,只是微微喘着气,看着他。
“你是我的人,我会一辈子护着你。我需要你,你是我的一切。”弘昼再一次亲吻她,“快笑一个,我好久没有见过你笑了。”
纤袅只是麻木呆滞地看着他。
“你笑啊!我想看你笑!”弘昼扯住她的脸要让她笑。
“好疼!”纤袅吃痛。
“快笑一个!”弘昼松开手,死死盯着她。
纤袅嘴角上扬,温柔得体不失礼貌地微笑,弘昼看到,愣住了。
她时常这样笑,每次笑都是这样,因此弘昼特别喜欢看她笑。然而这一次他明显感受到,这是假笑——这是日久天长她磨练出来的微笑,端庄而不失优雅,温柔而又有礼。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开始强颜欢笑的?
“你……你一直都这样笑……你每一次笑,都不高兴,对吗?”弘昼问,“给我一个自然一点儿的笑,告诉我,既很高兴。”
“我……我不会笑。”纤袅依旧像方才那样,“我不知道怎么笑。”
是啊,这种笑都是练出来的,谁知道最初的笑是什么样子。忽然,她哭了,笑到哭的转变只是一瞬之间。
“好了,别哭了。”弘昼沉声安慰,“我希望你可以真正笑一下。”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光明媚,纤袅百无聊赖地走在芳华园里。花还是芳华,人可芳华?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纤袅叹气,抚摸着一旁的牡丹。
“主子回去之后,怕是要梦到心上人吧?”玲珑笑道。
“你胡说什么!”纤袅脸红拿着团扇就扑过去,“你别跑,我今日可要好好教训你!”
“琅玕,帮我挡住!”玲珑躲在琅玕身后。
“琅玕,你让开!”纤袅笑道。
“主子可是要梦到柳梦梅,把你抱到牡丹亭去云雨一番呢!”玲珑继续笑道,“主子,您还偷看这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