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十七吹灭床头的蜡烛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诸多夹杂着各种他几乎没有体验过的情绪的回忆裹挟了他的思想。
这些都是冬二月的回忆,大部分是有关她跟随师父们学习的知识,然后是些稀疏平常,干干净净的,如同覆雪般苍白。
这些是很近很近的事,二月记得清楚,十七自然记得清楚。而那些更遥远的回忆都显得模糊,更远一些,二月只记得一件事了。
那一场北方的大旱。
二月很小很小的时候的大旱,那是场比往年更折磨的天灾,它席卷了大半聊山以北。同年的南方,十七还记得,暴雨连绵了很久很久,一个月里只有几天太阳露了脸。于是,那年有场大饥荒。
冬日里,二月瑟缩着在寒天中捡拾柴火,然后她被她的父母叫回了,他们将她抱起,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二月见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她从二月父母的手中接过二月,盯着她的脸瞧了好一阵子,看她生来就漂亮至极的紫色眸子,愉快地点头。
二月再没见过她的父母,记忆模糊了一阵。
然后是冰冷的刀和热的水,她在夜间的雪地里麻木,直至身体冰冷。
她睡去了,醒来时,她就成了温婆婆的孩子,一个再也没有那漂亮紫色眸子,只有可怖伤疤的丑小孩了。
她一直安安静静,左眼不时有阵痛,常使她彻夜难眠。
直到遇到十七,一个月里她明显有了生气,是对十七的天然亲近,就像十七天然亲近她一样。
如此回忆着,星涡与月的光华洒入窗户,门外响起敲门声。
打开门,穿着睡衣的二月站在门外,她的身后站着谷先生。
…
“你们的事我听二月说了,但是我再去看的时候,那片洞天已经消失了,毫无踪迹。”
谷先生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两小只依在床沿。
“也怪我和温符近来太忙了,忽略了你们俩。”谷先生自责了一下,“你们的体质特殊,很有可能引动未知的灾境或者洞天,我应该再和你们强调一下的。”
“对不起,我玩心太重了。”二月低下了头,从前师父们确实和她说过她体质特殊的事,她从前也确实做得很好,但是这个月里她懈怠了些,这稍稍的懈怠招致了这一场小祸。
“不必,指责过去是愚笨的行为,只要人没事就好。”谷先生摇了摇手,“我今晚也不是为了批评你们或者自责而来,只是这件事让我有了紧迫感,我们都老啦,精力大不如从前了,而你们总有离开我们的那天。原本想等你们再长大一些才会让你们走上我们的路的,现在看来凭借你们的明慧,你们都已经具备成为弦师的条件了。”
谷先生的面色庄重而肃穆,他说:“二月,我和温符都很了解你了,自然早已为你准备好了适合的道籍。明天上午温符会为你讲授《小正》。”
“嗯,师父我记下了。”
谷先生的目光转向十七:“十七,在此之前,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师父。”十七坐正了身子。
“十七,如果你种出了有五石容积的葫芦,你会如何做?”谷先生询问。
十七思考了一下,回答说:“如果是酒家,可以用它来窖藏美酒;如果是水边的人家,可以用它制作舟船横渡江河;如果是富贵的人家,可以将它作为庭中的异景;但如果是我的话,它大概会成为我家盛水的大盆。”
谷先生点头,又问:“如果在路边一棵歪脖子老树,木匠都认为它没有用处,你对他会怎么做?”
“它不属于我,那就任由其自然生长,也许鸟儿需要歇脚的地方,也许疲惫的路人需要纳凉的地方。按照自己想要的标准去要求野外的树木,不如自己早时多种些笔直的树种。”
又问:“如果你做梦梦到自己变成蝴蝶,醒来后你会认为是自己变成一只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你?”
十七隐约嗅到这个问题的深层意思,他回答:“十七是我,蝴蝶也是我。两者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现在否定我是蝴蝶,将来万一我某日醒来,发现自己真是蝴蝶会怎样。只要我能思考,能感受,那我就是我,不用去分辨外物的区别了。换句话说,白马可以说它是马,也可以说它不是马,也可以说它就是天地万物,是因为它们内外部的显化有所不同。按照颜色分化,白马不是马,但它属于马的一类;按照宏大与微小划分,天地万物何其庞大,一匹白马多么微小,但它们都奔腾着的,所以说白马的运作就可以拓展到天地万物。”
谷先生缄默着,十七的眼睛亮晶晶,二月躺在床上睡着了,这也许就是一场问道。
“您的慷慨让我始料未及,以自己的全身心与感悟喂养这孩子,我认为为时尚早。”
“不早哦,尤其对这两个孩子来说,他们是我的后继者,我这个做前辈的自然要给晚辈一些交手礼,属于我们‘书与图’的交手礼。”
十七,或者说那位洞天中的朴神,如是说。
“‘书与图’吗,‘图’我能理解,但是‘书’,现在下结论太早了。”
“不早不早,这孩子的记忆,本来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书。”
“所以,您费尽心思跨出您的洞天,只为提醒我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