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二十八年春,北面九城,大雪三日,久阴霜寒,泥途尽冰,流民甚多,尸怪过境,直逼宴国都城梵城。
尸怪遇刺不觉痛,反而狂发,耗尽所有也无法抵挡这场杀戮。
深渊已至,山河倾覆,城池化作一片废墟,大火燃尽宫殿楼宇,烽火数日,满目疮痍,尸臭远传数百里。
李修远于梵东城退守西城,兵士死伤无数,已经是强弩之末,阿朝替花瑶夫人传了话,让他归家吃饭。
阿朝守在门外,席上备了酒,还有一大盘饺子,不出意外,吃完这顿饭,再难相聚。
“如何了?”花瑶替李修远解开鹤氅,露出里面带血兵甲,刀上淌血,已经全是豁口。
“君上自戕,太子逃了!裴煜炸了沧雾江上的桥,已经过不去了。还有四万手无寸铁百姓还未逃出去,梵城失守,我李修远便是千古罪人。”李修远手握成了拳,而后又松开,将酒饮了,可牙齿还是冷得打颤。
“聊洲,不是你的错,鬣狗得势,天要亡宴,你已尽力。”花瑶宽慰他,可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她看向两个孩子,“阿遂,阿轲,快跪下,给你们爹爹磕三个头。”
花瑶又替李修远掺酒,两个半大小子齐齐跪下,重重磕头。
李修远抹了一把脸,看向花瑶,“这场仗至多还能坚持五日,尸怪惧水,将他们藏水缸里,或许李家还能留后。”又灌了一杯酒,看向李遂和李轲,“活下来,就逃得远远的,活不下来,咱们爷仨就黄泉上见。”
“聊洲,我随你去。”
花瑶拿出尘封已久的琴,手颤抖抚过琴弦,“就让我为将军奏最后一曲吧。”
李修远口中哽咽,“阿瑶卿卿,花楼惊鸿影,琴声渺渺,照心亦照我,你我情谊,死生契阔,可于你,我心愧之。”
“本是罪臣女,零落花楼妓子,承蒙聊洲千金赎之,以正妻礼相聘,我当与之休戚与共!”花瑶摩挲着李修远满是厚茧的手,“若有来世,再当你妻。”
“阿爹,阿娘……”李遂泪水夺眶而出,连同幼小的李轲也哭了起来。
花瑶忍住泪,声线哽咽,“吃饱些,以后可就吃不到阿娘包的饺子了。”
李遂泪涕横流,饺子沾了泪,咸的很,他大口吃着饺子,可李轲却怎么也吃不下,一个饺子从头到尾没吃完。
待一家四口吃完了饭,阿朝进了门,“将军,刚收到传信,佛赤操控着尸怪已临城西,李周副尉战死。”
李修远端起酒盏,一扫落地,当是亡灵祭酒,屏住气,“走吧。”
花瑶将鹤氅披在他身上,隐见他后颈白发丛生,七日前还没有这般多。
李修远将李遂李轲藏水缸里,水没过嘴,只留下鼻子呼吸,阿朝拿来二十几斤盖板,留了一条缝,他透过这条缝,与双亲生死诀别。
第三日又开始落雪,天寒地冻,令人手脚麻木,李轲支撑不住溺死在水缸中,李遂抱紧他尸体,可还是寒彻透骨。
寒鸦掠过,哀鸣不绝,忽闻一阵琴音贯耳,而后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再躲缸里也得没命,他手上没力气,耗尽全力才掀开水缸盖板,跌跌撞撞,将后厨生米嚼着雪混吞进肚。
树梢已垂下花苞,迟迟不开,往年这个时候辛夷已经开得繁盛,有花无叶,有叶无花,如梦中景,不复见。
许是老天垂怜,又开始下起了大雪,李遂换了一身白衣,又将头用白布裹上,他要活!连带着李轲的那份,一同活!
血在雪里照,断壁烽火灭,城楼之上数十颗人头,有阿爹,有阿娘,有阿朝……映照在他悲戚的眸中,一片寂寥荒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忽闻一阵马蹄踏铁声,他一头扎进雪里,隐藏在这片茫茫雪色中。
“段都护,方才在城门口发现此人混迹百姓中想要出逃,从他身上掉下这块宫牌。”
少年踉踉跄跄站不稳,跌坐雪地,头被人按擦在雪里,与他眼神交叠,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心惊肉跳。
副将朝段海呈上玉牌,蛟龙浮现,还有一行小字,正是宴国太子宫牌。
段海脚踩马镫,抽出佩剑递上,“李家军尽数战死,裴家军退守观月城,我敬李修远风骨,只要他割下头颅便保下梵城四万子民。”
少年偏着头,眼泪夺眶出,咬碎了牙齿,“那我还真该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