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王十一与自己的师父爆发了争吵。她的师父将她看做叛逆不再听话的家伙,一意孤行有了私心,在心中恐惧着王十一出来两趟,有了这种心思,担心自己回去时会遭那些老家伙的盘问,而她将师父看成了不知变通,一心阻挠横亘在路中间的顽石,甚至露出有毒的獠牙要将谁击毙。她不能理解师父对别人的恶意,尤其不明白的是师父将尖酸刻薄全用在她交的朋友身上。
眼里含着泪,王十一依旧不屈地看着昭师,问昭师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收阿七为徒。
“我想要她做我师妹,为什么不可以?”
“你想要,可我不想要!你背后替我做了决定,如今被我拒绝,却又质问我为何不可以,那你先前怎么不来问过我意见?王十一,你替不了任何人做决定。”
“可我就是想要她做我师妹,我想要她拜入您门下,她有那个心,您为什么不肯低下头看一眼她呢?”
“王十一!你对她印象千百般好,不代表我就要与你一样。你今夜来讨嫌,就是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用尽好词夸大你心目中所谓的朋友,面对我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就是我为何不肯收她为徒。公私不分乃是大事,你分不清楚孰轻孰重吗?”
面对昭师的责骂,王十一仍旧梗着脖子,不停地重复那一句“为什么”。拜入昭师门下几年来,她钻这种空子多了,昭师往往也是默许,她便以为昭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面对自己,总该有几分师徒之情罢,如今这是昭师第一次疾言厉色地骂她,可无论说了些什么,王十一脑中都嗡嗡地响,实在听不进去昭师那些难听的话,她就想知道一个答案。“为什么”。
“你以为我为何放任你与她交友,凡人寿命短暂,在修仙者眼中不过蜉蝣而已,我想着你以此当一次历练,为今后锦上添花。谁知你当了真,还要我收她为徒。王十一啊王十一,你在我身边多年,人们常道你是最了解我的一个,你怎么会觉得我真会为你退一步,你又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你以为你是我徒弟,就能替我自作主张?我当年就并不想收你为徒,正如你不想拜我为师一样,你想多一个师妹,天崖风多少师妹,哪一个不比她乖巧懂事有天赋。浑身是刺的刺猬我收一个就够了,何况那是如此一个白痴!让我收她为徒,痴心妄想!她想成为天崖风的弟子,那就去外门,内门没有她的位置!”
“方才那话,我已经给足了她面子!你为何还在执迷不悟?你莫要与我说你看不出来她根本没有任何灵根!她根本没有修仙的造化!她遇见你是她此生最大的造化了!你要我说你是疯了,还是痴了傻了?!”
“我……”王十一一时哑了,愣愣地看着蹙眉难忍厌恶的昭师,眼泪不知怎么的,就下来了。
先前约莫半个时辰前,王十一还不是这副样子。她与梁七坐在那棵桃花树下,二人不知从哪找了些玩意,做成草环,捡了地上、摘了树上桃花,饰在草环上,画龙点睛后,双方都想将自己的花环给对方戴上,又不约而同地问对方好看吗,一致点头之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握着梁七的手,王十一答应一定会在回门派之前让她师父敲定主意,再收一个徒弟,梁七听了,点头说我等着。
可却是等来这样的结果。
王十一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她师父的意愿。她知晓师父不喜阿七,可当初师父也不喜她,如今还不是得到认可,做了一对示范师徒,她以为她可以让昭师收梁七为徒,她以为她了解昭师,可实际上,昭师在这世上,再也无人最为理解、了解她了,王十一说到底,见到的,了解到的,都是表象罢了。她就与世人一样,自以为自己了解了昭师。世人认为昭师是坏,她认为昭师是好,可他人千百般注解,又怎么构成得了昭师本人究竟是谁。
师徒对峙,王十一还在呜咽哭泣。梁七不知怎么的,听见了师徒俩的对话,在昭师呵斥叫王十一擦去眼泪时,师徒俩听见身后哭泣的动静,那哭的,比王十一还要厉害,遮掩不住的哭声,叫人听了心碎。定睛一看,却见门边擦过一片衣角,便见梁七哭着逃走了。
慌张擦去泪水,想到先前师父说的那些话,王十一一时惧怕,喊着梁七的名字,追了过去。
昭师瞧着她的背影,只觉恨铁不成钢,又觉所有责任皆在那凡人女孩身上,不过心中还是蓦然心惊。我施了结界,她如何能听见?昭师暗里兀自惊奇,想通之后,撤了结界,朝门外喊道:“徐云山,你缘何多管闲事!”
“我哪是多管闲事,我这不是为你分忧吗?”
门外传来徐云山的声音,伴随着一只乌鸦飞进道观,乌鸦变作徐云山轻轻落地。
徐云山一脸揶揄之相看着昭师:“你本就不想收她为徒,嘴平日里又不近人情惯了,先前你与她说除王十一外,不会再收任何一个徒弟,她会打退堂鼓,可你徒弟不会。若要彻底根绝这种念头,岂不是要说些狠话叫双方都听见才行?否则一会儿你徒弟又‘假传圣意’可怎么办?”
“你多管闲事!白日里怎么不见你对那凡人姑娘摆出一张恶脸,只一心做些慈眉善目样子恶心人,你是要拿我做你干好事树的靶子罢!你这混账家伙,早点飞升失败叫我好拿东西离开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也好绝了我那好徒儿的白日梦。”
“你恼羞成怒了。呵呵,无人束着你的性子,越发任性了。不过你说的也不错,多谢你的成全。”
这话却叫昭师生了疑窦,问徐云山道:“你和她有什么关系?白日里你就一副护着那凡人的样子,你……她是吕秋意的转世?”
昭师瞥了一眼他手腕上的发带,颇有些嫌恶。
“贾连荼,不要在我心情还不错的情况下惹我生气。”徐云山抬起右手,袖子滑落,露出他爬满黑色花纹的手臂,那三条不同颜色的发带垂下,他捻起其中一条,看着上面的名字,说:“你忘记了,我们没有转世的机会。所以你现在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闻言,昭师不说话。她不会承认的,不会承认的。怎么会是竹篮打水呢?猫儿说了,那云雾是在那之后出现的,我甚至见过她。就在那云崖之下。
“六百八十年前我的救命恩人让我办的唯一一件事,他让我几百年后,云水镇云山玲珑观助凡女。他想要她进入修仙界。”
昭师心想徐云山还挺多救命恩人,不过那与她无关,又听见那不知是谁的救命恩人想要徐云山帮助那凡人女孩进入修仙界,她怕她想要的东西被徐云山偷龙转凤,暗自将东西给那没有灵根的凡人,便道:“你死之后那东西只能是我的。”
“当然,我没想把那东西给那孩子。”徐云山瞧了她一眼,“一则我与你有契,我若与人承诺,决不失信于人,即使人们都认为我没有信誉可言;二则那东西对那孩子有害,我想我恩人要的并不是一个被那东西控制的躯壳,一个随时会变成怪物的疯子。”
“那东西就你当个宝。”徐云山漫不经心道。
“于我而言有用就行。”昭师道。
“不过你可真是有两幅面孔,你慈眉善目是心血来潮吗?”
“哼,要是我死了,你真吞了那东西,你以后也得是我这般两幅面孔,我两幅面孔又没影响你利益。”徐云山冷哼,翻了个白眼,他在思索究竟是他比较邪恶还是贾连荼比较冷血无情,如果昭师真吞了那颗珠子,她又会变成多可怕一个怪物,“你若得知我的恩人是谁,恐怕你比我还慈眉善目……不,我想错了,你这女人,压根不会像我这般好运遇见恩人。至于我是否心血来潮,又关你什么事呢?那姑娘是个好孩子。”
“……你果真是眼盲心瞎了。”闻言昭师露出嫌恶的表情,转身走进荒凉的后院,在她踏进后院一瞬,荒凉的模样霎时变成绿叶红花,昭师回头看了徐云山一眼,但见他化作一只乌鸦,飞出道观。
徐云山,你的大限将至了,对不对?昭师摸着袖口思索。
夜里,王十一本该找到梁七,可她转遍了玲珑道观附近,见了梁钦彤、八咫在捉蟋蟀等虫子玩,却未得见哭着跑出来的梁七。问两个小孩梁七去哪了,他们也说不知道,在让两个小孩回道观去后,王十一再次找了一圈,依旧没有人影,只得黯然回去了。
躲在一丛芒草中间的梁七,捂着嘴哭着,她不想叫王十一看见她这幅样子,她偷听了,却又因为那些言辞激烈的真相而羞愧逃走,王十一因为她而遭责骂。在山脚下时,在她说我是条虫子时,我就该识时务的离开,而不是跟上来,得知这样的真相。这下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不开那两个乾坤袋了,她身边的人皆可以,怎么就她不行呢?究竟该是什么样的真相才会让我彻底根绝那样藏了三年的想法呢?黑夜窝在这芒草丛中,不仅多的虫咬,还身子渐痒,她是想站起来,回去的,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观中其他人。
渐渐地不再哭泣了,她看向玲珑观,玲珑观内还有灯光,她揉着眼睛,想从芒草丛中起来,起来时却发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也蹲了一个身影。
黑漆漆的,她瞧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那东西在这蹲了多久,忽然,那东西唰地一下站起来,俨然一个比她还要高大的鸟人,蓦然吓她一跳,叫她跌倒在芒草丛中。芒草割破了她的手和脸,奇怪的鸟人吓破了她的胆。
随着鸟人发出笑声,她见着这鸟人摘下那顶鸟头帽,露出徐云山的脸来,她莫名舒了一口气。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徐云山伸出手来,将她拉了起来,见到她身上被芒草割破的伤口,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梁七想要抽回手,他才恍然过来,替梁七将伤口去了。
“我可以帮你。”徐云山吓唬了她之后,又说要帮助她。
“你要帮我?”梁七狐疑地看着徐云山。十一和我说过不要相信这个人,因为他身上都是谜因,不仅如此,他手上有很多、很多人命。我要是相信他,也许我也会成为他手里许多条人命中的一条。
“什么意思?”
“你想要修仙,不是吗?”徐云山一双看透的眼睛看着她。
“我不想修仙了。”想到昭师说的那些话,她赌气地说。
“那怎么行。不行不行。你得坚定你的想法。我帮你算个命。贾连荼那女人不是说你没有修仙的命吗?我知道你不信她,但你或许只是赌气。因为你不自信,你也不相信自己会和她的徒弟,你的朋友那样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的人,一个可以御剑飞行、降妖除魔的修士。你的弟弟们全都根骨奇佳,你却平平无奇,你甘心吗?你难道就不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没有那个命吗?”
“我不信算命的。”梁七生硬地答道。她其实心里是有些松动了的,只是确实如她所言,她不信算命的,而且她更不信眼前这人。
“你不信算命的,可我不是算命的。我是一个散修,一个或许会飞升,或许就此身陨道消的散修。”
“飞升?为什么修士最后的结局不是飞升成为神仙就是飞升失败后去死?十一和我说过,修士们穷尽一生增长修为,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得到圆满,飞升前往仙界。”
徐云山闻言,笑道:“修士并非只有这两种选择,但是起码大多数修士都是这样的。修士求的就是踏破虚空,驻颜长生,与天地同寿,若是所求非此,为何成为修士呢?”
梁七听得直皱眉头,她说:“我以为修士求的是天下太平,斩妖除魔,匡扶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