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自有了江神,岸边便全是江神的庙宇。
许多人都声称自己梦见过神,但形象从未统一,有人说是彩衣的老妇,也有人说是壮年人,如同重阳观的剑仙,手持一柄戒尺般的黑剑……
直到前两天白潮村祭祀江神,不仅丢了八条汉子的命,而且老村长也磕死在临江的码头上,死相凄惨,这件事在周遭村子掀起轩然大波,越传越神。
据说那天白潮村全村人都看到了江神——一条遮天的灰龙,身子融进周遭烟云,只露出硕大龙头,往下抬颚,苍苍江水打着旋飞进它嘴里,一根水柱通天街地,一溜烟便把江水里的尸体与轿子吸走了,龙头也紧跟着消失,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
从那天以后,白潮村周围十里八乡的江神庙塑像,便统一了模样。
龙头,儒生襟,博士冠,一身素衣如雪,腰悬三尺长剑。
脚踩流云,头顶辉月,领口有夔纹,象征江神操纵一域水土,可呼雷唤雨,慈则甘霖润谷,怒则霹雳杀霜。
据白潮村三里。
一条土路不过百米,前后却足有三个神庙。
路头朝东,正是湘江方向,故此有江神庙,规模极小,只是仿佛富贵人家的神龛,一座小屋泥砖砌就,外墙涂满防雨的草木灰。
有个道人经过,冷眼扫视土路一番,从袖里抽出几根线香。
他先谒拜了土路尽头的土地庙,又拜了位于中段的大将军庙,最后才来到江神庙门前。
道人推开门,咕哝了一句“正神不朝拜,尽信邪神淫祀,不求正果”,钻进庙宇。
小庙太过逼仄。
他只能垂头站着,嘴里骂骂咧咧,两根手指捻出火光,爇香顶礼,但他的礼节很不周到,手也不合,腰也不躬,面上更是没有半点敬意。
“这柱香敬你那一月的功德。”
“一个月内,你拨浪平潮,救了三个落水渔民,不论有意无意,但贫僧向来论心不论迹,这柱香你该有。”
“但此后你祸心殃德,败坏江主名望,肆意涨潮涌浪,擅自降雨轰雷,导致水漫江堤,甚至以水灾威胁朝廷,索要正神封名……你可知,因你一己私欲,葬送了多少百姓姓名?害多少百姓受苦?你该死!”
道人的香不知是何材料,被他握在手里燃了好一会,也不过烧到五分之一。
他佝着身子把三根香插在江神像面前。
烟雾袅袅起,藏着仿佛唵叭香的味道,驱邪正念。
道人眯眼凝眸江神塑像,目光如剑般穿透香雾,像是要从木质的塑像上,狠狠剜下一层。
“区区恶蛟也敢称神,贫僧今日动不得你,但不久自然有人来屠你……”
“你淹死多少百姓,却说那是他们的命……“
道人冷笑一声,转身出去。
他抬脚踏过庙门的刹那,江神案台上的三根线香“啪”一声崩断,两边剩得多,中间却只余半截,成了个“凹”字。
“人怕三长两短,香怕两短一长,不过贫僧这是供神的烟,断成这幅断头台的模样……恶蛟,这也是你的命!”
门口传来道人又一声冷笑。
片刻。
庙门被风关上。
道人已经不见踪影。
湘江源头,一头伤痕累累的老龟抬眸,似有所觉。
……
不久以后。
湘江江面忽然刮起狂风,愁杀了峭帆人。
风不仅刮得恶浪滔天,还吹来一江白雾。
湘江源于高山,秋冬之际江雾并不罕见,但从来没人见过正午起雾。
江边村子赶紧敲锣打鼓,“江神爷爷发怒”的喊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