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刚入夏时，“血浮屠”便将战马驱至山谷的草场上放牧，这里凉爽，水草丰美，只一点不好，便是河阳岸十数里外有一片密林，常见狼狐从中出没，临时搭建的栅栏根本挡不住，需得有人昼夜巡逻，以防止它们饿急了跑进来伤马。

老浮屠让裴靖去饮马，这是个相对轻松的活，唯一需要费心的便是把马看好，不能跑丢、不能受伤，更不能被野兽拖走，带出去多少匹便得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多少匹，少一匹要挨一百鞭。

裴靖听闻惩罚时不由得偷偷叹了口气，月余以来她挨过的鞭子没有四百也得有三百，身上的伤好了烂、烂了好，天天带烧上工，别的好处没得到，倒是忍耐力更强了。

为尽快结束任务回大邺，一百鞭就一百鞭，她忍了！

到饮马这天，天刚放亮，裴靖忙唤起一众同伴，一起赶着马群去到河边。

九月的草原已现寒色，晨雾薄纱似的笼罩在河面上，上下一白，像掺了水的牛乳。

马匹陆续扑腾进河里，蹄下溅起的硕大的水花宛如一对张开的白色羽翅，小马被父母夹在膝下，颤颤巍巍地撑着尚且柔软的小细腿，河水淹过它的脖子，它害怕地叫起来，母亲低头蹭了蹭它的鬃毛，带着它在清粼粼的河里小步慢走。

马群逐渐如鱼得水，流畅矫健的身躯穿花破浪，细密松茸的鬃毛被水汽沾湿，乳白的薄雾随起伏的脊背激荡，像风吹过的浓浓云气和火焰熄灭时留下的青烟，一绺一绺向后卷起飞扬，紧紧贴在马身上，给普通的人间凡兽插上一对似有若无的翅膀。

刺破穹苍的金色霞光在水里洒了一道金箔，被踏风奔驰的铁蹄踩碎，变成飘飘荡荡的满河碎金，犹似天上银河万千星辰。

裴靖和同伴在河岸两侧骑马追着方向，看河中天马流云。

若有机会，她想和奚迟、宁宴一起来到草原上，趁着日出或披着傍晚的火烧云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间跑马，什么也不做，只为看一看风中翻滚的草浪与河里沸腾的金子，像这样伏在马背上一直往前跑下去，跑到袤原的尽头，瞧一瞧那里有没有飞马振翅登天的云梯。

裴靖沉浸在跑马的徜徉心绪中，几乎要忘记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马群在外头好一阵撒欢儿，众人各占一个方位紧紧盯着头马和小马，一旦发现有马匹试图靠近密林的方向，便要立刻将它驱赶回去。

当同伴将这个活托付给裴靖时，她毫不犹豫便应下了，倒省得自己去要。

她站在靠近密林的位置，看着身旁低头吃草的枣红马，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偷一匹“血浮屠”的战马回大邺。

她本就得想办法找一匹马骑回留柳关，与其打扰牧民，不如偷战马，正好带回去给司农寺研究，看一看能不能改良大凉马的品种。

裴靖若有所思地拍着马颈，觉得今天骑出来的这匹枣红马就很不错，很常见的纯色，没有大片又显眼的特征，像路人一样毫不显眼，正适合跟她上路。

更优质的马她也不敢偷，怕引人生疑，这种品相稍逊一些的丢便丢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

她紧着枣红马使劲吃草，等到昼伏夜出的小动物们开始活动的时候它可没有机会再进食了。

流光一瞬，金乌欲沉。

众人开始合拢包围，将马群往山谷的方向驱赶。

马群簇拥着趟过河，正当最后几匹即将上岸时，忽闻一声急促尖锐的嘶鸣，温顺的枣红马陡然惊起，发疯似的乱蹿。

裴靖手里的缰绳几度脱手，差点被甩下去，同伴高声喊着追上来想要帮忙，她连忙制止，让他们只管看好马群，天黑之前赶紧带回去，免得其他马因此受惊。

草原狼即将出没觅食，那人不敢大意，口中叽里咕噜一顿说，大概是叮嘱她多加小心，随后便勒马折返同其他人驱马回山谷。

裴靖死死拽着缰绳，放任枣红马无头苍绳似的疯跑了一阵，待其放慢速度，已经往南跑出十数里地，地上开始生长一些灌木矮树，隐约可见丛林的痕迹。

枣红马渐渐平静下来，她下了马，将事先揉烂藏在手心里的草药敷在马腿伤处，又扯下一片衣裳给它裹住，慢慢骑回河南岸。

早上沿河饮马时她发现河南岸有一处低矮的小洞窟，勉强能掩住大半匹马的身形，正好将枣红马藏于其中。

她沿着脊线轻轻抚摸着马颈和马背，慢慢安抚着枣红马趴到地上，又捡了些石头混着泥沙芦苇掩了掩，总算遮得差不多，只要马不出声，走近了也很难察觉。

裴靖坐在洞口旁边的芦苇丛里枯等，等天色黑透她再回去，说辞也早已想好，便说马跑远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觅食的野狼，狼咬断了马腿，她争不过成群结队的狼群，马不幸被拖走，她自己逃回来了。

她是大王子侧妃的奴隶，守卫不会往死里惩罚她，不过众所周知，她身上的伤一直没有痊愈，精神也不太好，一百鞭会将她打死也很合理，她身上还有一粒停息丸，紧要关头服下，心跳可止半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