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来,自嘉州一别,裴靖已许久未曾正儿八经地见过孙令萱了,即便偶遇一面,也是相隔很远,匆匆略过,或是对方远远看到她,立即拔腿离开,不给她看仔细的机会。
种种行为都说明,这人多半在躲着她。
既然躲着,便应该一直躲下去,未曾提前下帖便贸然出现在泸州公廨的行为着实有些冒昧,此时席间食客众多,州署僚佐与幕僚俱在,一群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不知此人意欲何为。
未等任何人说话,孙令萱抢先开口,“妾愿居夫人之下。”
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在座的除了青二娘,好像再无旁人可被称作夫人。
青二娘狐疑地看向魏凤川,魏凤川亦是惊诧莫名,举手发誓说自己没跟孙令萱说过话。
裴靖盯着孙令萱瞧了半天,恍觉此人好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于是放下了碗筷,“孙医士准备入公廨还是幕府?”
孙令萱见裴靖有所回应,立马提裾跪在裴靖面前,目光坚定得像是要上战场杀敌,“妾愿适为侧室,替夫人服侍凉国侯。”
裴靖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疑惑与失望,原来对方此次前来又是老生常谈。
文禾将碗重重地摔在案上,指着宁宴的鼻子便要开骂。
宁宴比窦娥还冤,他也已许久未与孙令萱说过话了,实不知眼下唱的是哪一出,着急辩白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裴靖安抚住趋于愤慨的宁宴,转过身去正经看着孙令萱,“凉国侯虽是本官下属,却是皇亲,婚娶乃凉国侯府私事,请你找他本人或陛下商议。”
她又提醒孙令萱,孙闻乃从三品上州刺史,大律禁止宗室女与从三品及以上官人女为妾,何况孙闻夫妇仍健在,孙令萱做妾会使双亲颜面扫地,为人指摘待子不慈。
孙令萱撇过脸去,“我家的事不要你管。”
裴靖遂换了个思路,“妾是许多贫寒女子迫不得已的求生方式,你以贵女身份妾与公侯,天长日久,她们很可能会因此失去一条活路。”
这与门阀任“浊官”是一样自私的行为,那些为人轻鄙的官职本是独属于寒庶与流外官的晋升渠道,却因贵胄沾染而变成他们再也无法触及的“清官”。
若人人效仿,寒庶与流外官的入仕途径会越发狭窄,而门阀士族却越发广阔,终有一日,前者会被后者完全取代,士庶身份彻底陷入僵化。
贵女为妾是同样的道理,妾的出身越抬越高,出身低微的女子便只能为奴、为婢、为娼妓,即便不谈法令规矩,孙令萱此举亦属害人害己。
孙令萱抬头盯着裴靖,“若遇此类,你会心甘情愿让凉国侯纳其入府,予其一线生机吗?”
“不会,本……”
裴靖正想解释,却被无情打断。
孙令萱冷笑一声,“你不过是嫉妒罢了,口口声声为女人着想,我也是女人,何不为我着想?”
文禾拍案,“不许打断官长说话!”
裴靖接上自己的话茬,“本官自己便可使其安身立命,何必送去为奴妾?以你的身份和本事,当有所作为,有所不为,入仕也罢,入幕也好,本官都愿意给你机会。”
孙令萱不认可这番话,也不需要机会,她深知自己是个普通人,只想为自己打算,过好普通的日子,这有错吗?难道只有做出一番事业才算是值得的一生吗?
裴靖从未说过这种话,也从不这样认为,她只是为之惋惜而已,实不知对方因何误会。
“普通?”文禾惊讶地望着孙令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起来,“天底下有几家女子的身份比你高?你可以为自己打算,但起码要替父母想一想,这等丑事传出去他们该如何自处?孙刺史有你这般自甘下贱的女儿真是可怜!”
听闻“下贱”二字,孙令萱遽然瞪向文禾,恨声质问,“爱一个人便是自甘下贱吗?”
“你哪里爱我了?”宁宴着实有点崩溃,“你知道我因为你的肆意妄为受了多少不必要的责难和惩罚吗,你其实是恨我的吧?”
“为与你长相厮守,我顶着无数白眼与谩骂坚持留在泸州,我为你付出的,难道不足以弥补你为我受的罪吗?”孙令萱脸上泪珠连成线,几近声嘶力竭,“为你治伤的是我,为你治病的也是我,为你涤衣的还是我……”
这些事不提且罢了,一提宁宴立刻拍案而起,怒目相向,“若非你突然扑过来,我会受伤吗?若非你在我水中下药,我会得病吗?若非你泼我一身汤,我需要涤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