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敛朝窗外瞥了一眼,黄灿灿的油菜花漫山遍野。
“我还要耽搁几日,你暂且跟我在这里住。我睡外面的吊床,你有事唤我就好。”
鹿鸣涧见师父拿出一堆简陋的粗网绳,知他竟是为了自己才专门要出去睡,连连摇头,麻利地就要从床上下来。
“不用不用!师父您睡床,我拿床被子睡在地上就行了。”
章敛按住她,对小徒弟的孝心很受用,却仍摇头。
“地上太凉,你病还没好,要听为师的话。等去了我别处的住所,地方就大了。回来我指给你个厢房当闺卧,届时就不用和我挤在一个房间受委屈了。”
“怎么会委屈!能待在师父这么大、这么暖和的房间里,多好呀!”鹿鸣涧一脸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问,“而且师父您有……好多宅子?!”
章敛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给她解释“狡兔三窟”的原理,只说:“为师也不年轻了,买得起几处房产有何稀奇?”
鹿鸣涧被过往的小民生活限制了想象力,嘟着嘴红着脸辩驳:“因为,就连我们村里最有钱的大户家,也是祖孙几代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可师父您一个人,就有好几处!”“好几处”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
章敛打趣地看了看她:“嗯,你好好表现。哪天为师一高兴,就随手送你两处房产当嫁妆也说不定哦。”
鹿鸣涧瞳孔地震,喊得中气十足,空前大声:“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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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鹿鸣涧“如果师父不睡床,我就只好一起睡地上”的特别坚持下,最后,章敛还是妥协了。他反思,确实,自己虽然不在意师徒尊卑之说,但小徒弟尊师重道的心还是应该保护一下的,这是好事。
办法倒也简单。院子里原本放着两把长竹凳,平日是章敛晒太阳和会客时用的,鹿鸣涧瞅上了它们,圆眼睛巴巴地望着章敛。他懂她的意思。
不巧此时,章敛接了只飞鸽传书,匆匆浏览便说要出个门,让鹿鸣涧休息着,等他回来,再给她弄这事。
鹿鸣涧本就不欲麻烦师父,马上重重点头,还小声说了句:“我不急的,师父您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章敛咂吧了一下嘴,突然觉得,身边有个小姑娘真还挺不错的。他师弟章放,打小就是烦人精,即使是在鹿鸣涧这个年纪时,也从来没这么可爱贴心过。
傍晚时分,章敛忙完事情回到这落脚处,背着药箱推开柴扉,发现院里的竹凳已不见了影踪,微微一愣。他推开门,发现凳子们被拼在一起,支在了原本的床头,俨然是延伸出了另一个简易床铺。而鹿鸣涧抱了被子躺在上面,安恬地闭着眼。
或许是挂心着章敛,他甫一回来,鹿鸣涧就醒了,唤了声“师父”后,用邀功的眼神望着他。
章敛板起脸来:“我不是说了我回来以后帮你弄嘛,怎么不听话。”
鹿鸣涧的失望神色没有掩饰,她扁了扁嘴,低下头小声辩解:“我下午感觉好多了,觉得可以自己搬动的……那毕竟是我的主意,非得要弄的,我想着能不麻烦师父您帮忙就不麻烦了。而且,而且其实还怪沉的!您都累一天了。”
小徒弟懂事得令人心疼,章敛赶紧不逗她了,失笑道:“其实我是准备叫阿甘帮忙做这些事的,咱们俩都不用出力气。”
鹿鸣涧傻眼:“啊?”
章敛含笑着伸出手指,捏了捏小徒弟没什么肉的脸蛋:“以后有不懂的多问多学,不要笨笨地就知道自己努力,容易事倍功半。”
鹿鸣涧握紧了拳头,燃烧起十倍的学习热情:“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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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雨下得急了些,风穿林打叶,哗哗作响。
鹿鸣涧迷迷糊糊间醒了,见自个儿身上的被子多了一层,师父的白亵衣外披着袍子,正把被吹开的窗子重新拴紧。
“睡吧,没事。”
他很灵敏地感觉到了小徒弟的动静,嗓音带着刚醒的沉哑,柔声安慰了她一句。
鹿鸣涧声如蚊蚋,嘈杂雨夜中更显软糯:“师父,以后这些事我来做,您睡吧。”
章敛回到床上,也迷迷糊糊地道:“以后再说。你还是个孩子呢,别操那么多心。”
鹿鸣涧“嗯”了一声,重新阖上了眼。混混沌沌想着,从前都是她夜半起来做这些事,帮着照顾张婶娘她们的孩子。可是师父说,我也还是个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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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鹿鸣涧睡醒时,章敛已经又煮好了新花样的粥,还是算不上好喝,但胜在用料奢侈,营养丰富。
他道鹿鸣涧还未病愈,这几日先不用做活计了,等完全好了再上手,只先把以后要交予她做的杂务细致讲了,鹿鸣涧一一记下,又乖巧应了。章敛这才满意点头,随手从桌边地上摆的书箧里抽了本《黄帝内经》给她,说是让她有空看看,过几日身子好了,先听她念念,看她的基础到底如何。
鹿鸣涧双手接了书,捧在怀里,发自内心地朝师父扬起了笑脸。
她一向是爱笑的。从前在村里,不管住在谁家,她都学得很快,尽力帮手,从女人家做鞋子、晒酱子等细致的活计,到给男人推牛车、修石路等出力气的事情,鹿鸣涧都做。比各家自家的孩子肯干,她又嘴甜,大家都夸她有眼色,招人喜欢。
她其实过得也怪累的。也不是天天都真的开心,对谁都想笑脸相迎。可要是没点眼力见,哪能靠吃百家饭长这么大?毕竟挨骂事小,挨饿事大。
鹿鸣涧想,今天开始,不一样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她再也不是没爹没娘没人要的孩子,现在她有固定的“家”了。
我是师父家的孩子。以后别人再说起自己来,就会说,啊那个女娃子呀,是章大夫家的孩子,是章敛大夫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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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涧又在傻笑了。
抱着蓝皮卷角的薄薄旧书,她使劲朝棉被里蜷起来。
陈年纸张特有的那种腐香,阳光晾晒过的皂角清香,雨后泥土的湿意芬香,巴陵空气中的甜蜜花香,章敛周身的浅淡药香,混在一起,团团把她簇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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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快装扮的男子手持短柄长刀,环视了一圈这露天酒家的客人们:“有谁见过这个男的?”
他话音一落,旁边跟着的衙役就抖开了手中一幅画像。
其上绘有一长发男子,面容端正,薄唇含笑,旁边还写着“万花谷弃徒‘无碍闲心’章敛,悬赏黄金五百两”云云。
正喝酒吃饭的众百姓见是官差捉人,哪有不从,个个战战兢兢忙往这儿看来。然围观之后,大多数都现出迷茫神情,暗地里又松了口气的模样——毕竟只有真的不认得,才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捕头噌噌几步跑,扯过一獐头鼠目的男子,凶恶道:“你怎看了一眼就跑!可是识得此人?”
“官爷,我真不知道啊!”这男子哆哆嗦嗦,哭丧着脸道,“下午我醒了酒在这趴着,是好像见过这么个披头散发的男的,但我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哪敢说和你这图里是不是一个人啊?”
捕快道:“那男的什么装扮?”
男子努力回忆道:“没注意啊,要不是他那么黑亮的一头长发,害我以为是女的才多看了他一眼,谁看他个大男人……哎,他好像是雇了个马车吧,望枫华谷方向去了?下午就走了,这会儿都半天过去了,谁知道走到哪儿去了……”
“他身受重伤,就算是坐车,可也不敢太过颠簸。”捕头冷笑着放开了这倒霉蛋,点着手下们吩咐道,“你们几个,再去那边问问百姓,若有线索就注意追踪一番。你,你,还有你,跟我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