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伢行了半响,觑着那丫头离的远,悄声问道:“阿姐,玉哥哥家里怎的不似你说的那般?”
罗家竟是一瞬间换了新颜。
除了墙头的杂草还保留着尊荣,房檐下的那些肉肠、门廊下成串挂着的蒜头、红辣椒收的一个不剩。前方带路的丫头虽则穿的依然是粗布衣裳,可衣裳上不见一片补丁,发髻上也不见遮发的头巾。
芸娘内心里隐隐有一股不安。
这股不安等两家人到了罗老夫人的院子、又被丫头子带进上房时得到了印证。
当绣工精妙的门帘掀开,满屋绫罗绸缎、珠钗宝器几乎闪瞎芸娘的眼珠子时,她的内心重重喊了句:我地个娘哎!
关于自我评价这件事,芸娘觉着将那些个奸诈、吝啬、贪财等词语放在芸娘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道理。然而这些词中,万万是不会有“单纯”二字的。
然而今日再进罗家,芸娘觉着自己、包括整个李家人还是太单纯。
罗家平日将宅子装扮成乡下农庄风,大蒜辣椒挂满家园,难道酬宾宴客时不会将那些物件藏了吗?
罗家众人平日装扮像是入了丐帮,难道聚会做东时不会将平日的绸缎珠宝打扮上身吗?
那些个炫富之物买来可不是生崽的啊!
眼前赴宴的大小妇人衣着不凡、遍身金玉,只看一眼便知都是来自富贵之家。而自家这一行,拼接加大的粗布衣裳、全部用树枝子固定的发髻
其中男孩扁头瘦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其中的大小妇人面目寡淡没有敷一丝彩粉。
其中瞎眼老太婆满面苍凉、手上拄了拐子,迈步摩挲着进了屋里,语出惊人道:“唔,我老婆子闻到了猪蹄膀的味,等会可得多抢几口”
如若给每人一只破碗,她们这几人就能立马组个丐帮,拥立石阿婆当帮主啊!
罗夫人笑容面目迎上来,热情道:“你们可算是来了,玉哥儿使人问了好多回了!”
一屋子妇人的眼光瞬间直射了过来。
这便是罗家大公子罗玉问了好几遍的人家?
即便是那里面的两个小女孩略有些姿色又如何?难道还想觊觎正妻之位?据说罗家也没有纳妾的前例呢。
如此想过,众人的心境从震惊、可笑转到了鄙视,又将目光移开,依然去哄着罗家老祖宗说话。
罗夫人满怀歉意低声对李氏道:“是我疏忽了,竟忘了提醒于你。你是好心的”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李氏便安慰她:“无碍无碍。”
罗夫人小声提议:“不如去我房里,先换上我的衣裳?”
那其他人怎么办?还有两位老妪、三个娃儿罢了,和自家人站同一个战线吧。
几人先去向罗老夫人问了安,说了吉祥话,将寿礼送上。
李氏那件抹额绣工虽好,也得了周边几个妇人的赞叹,但石阿婆那道符却独得罗老夫人欢心。
只须臾间,一刻钟之前险些成了丐帮帮主的石阿婆,此时竟成了众人焦点。她那在江宁府里传遍了的算出自家丢失亲孙的事迹引的众人在场惊叹连连,便连石伢这位当事人都受到了各位关注。
“吁”李家几人长舒口气,终于能不被人盯着瞧了。
芸娘、青竹坐在李氏身侧,悄悄打量屋子的众人,立刻明白了眼下局势。
在场几乎每位妇人都带了小女孩在身边,这些小姑娘小则八九岁,多则十一、一二,各个装扮的如花似玉,如珠如宝。
这是大型的相亲现场啊!
芸娘小声提议青竹:“今日千万莫同罗玉说话,小心成了众矢之的。”
青竹心道:我原本就懒的同他说话。
她倒是对芸娘也不打算去争宠颇有意外。此前她数次劝解芸娘远离罗玉,都未见过芸娘有明确表态呢。
她心中虽然这般想,眼睛却不由自主去寻找那位传说中的“云妹妹”,今日这般契机,她不会不露面吧。
然她不过粗粗瞧了一眼,便瞧见在她斜对面一位妇人身旁,规规矩矩坐着个十分白净的小姑娘,正是此前她去给罗玉送护身符时瞧见的那位跟在罗玉身边的“云妹妹”呢。
她用手臂轻触芸娘,正想不动声色的提醒芸娘,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一掀,罗玉同另一个面目英俊的少年闪身进来。
两位少年里,罗玉只十二岁,那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在场女眷用不着回避。
罗玉往上房诸位女眷堆里一打量,面上立刻泛上欢喜的模样。
他当先带了那少年上前见过罗老夫人,便有下人送上团垫。少年在团垫上跪了给罗老夫人磕过头,罗夫人方笑容满面同他道:“阿俊,你阿娘怎的没同你们一起来?你同你阿爹是今日早上才到吗?住在何处?眼瞧你们是赶过年回不去了,不若在江宁过年”
这少年姓高,单名一个俊字。高家同罗家几代相识,早先又一起发家,当的上道地的世交。此次高家老爷带着高俊来江宁做买卖,恰逢罗家老夫人生辰,自然要前来祝寿。
高俊是个跳脱的性子,在罗夫人满前却极有耐心,将她的问话一一回复。
待高俊回答完罗夫人的问话,罗夫人点点头道:“既然来了,也来见见各位婶婶。”
罗玉等了这一时,抬首不知往芸娘这处打量了多少便,好不容易见罗夫人放过了高俊,却又要同各位夫人见礼,他这个主人家少不得又得陪在身边。
诸位女眷自从二门进了罗家便由罗家女眷招待着进了上房,同这位中意的未来女婿并未打过照面。
此时罗玉脑后用一根乌沉沉的墨玉簪子固定了发髻一身靛蓝冬日棉袍,因着家中烧了地龙,故而并不显厚重腰间系着一枚与发簪相同材质的压步玉佩,还系着一只与衣裳同色的荷包。
他虽则年少,可眉宇之间远比他身边那位年龄大些的哥儿沉稳的多,并未被那面目英俊的高俊抢去风头。
诸位夫人们心下满意的一声叹息:“勉强能定亲了哇!”心内一边为今日带了家中女儿上门占得先机的这一步而得意,一边又觉着占得先机的人家未免太多了些足足十五六家啊!
然而冲着罗家人口简单、家境殷实、无纳妾先例,罗玉这贤婿实在值得争上一争。
罗玉带着高俊依次问候过房中妇人,诸位妇人不但轻言细语举止得体的展示了自己作为未来岳母的气度,同时还将家中女儿揽在怀中,指望罗玉在这顺便一见中能对自家女儿有些个好印象。
然而这些女儿并未能体会亲娘的一颗苦心,不过是应付着略略看上一眼,或被慈母引导着说上几乎话,便解脱出来,寻着相熟的小伙伴凑成一团,继续去交流“养小鱼如何能不被撑死”,或者“养小鸟如何能不被饿死”等性命攸关之事。
等到了李氏身边,罗玉只向高俊介绍道:“这是李婶婶。”便拿眼睛瞧着一旁的芸娘。
然而芸娘只耷拉着眼皮,并不往他身上看过来。罗玉心急,只得出声唤了声:“芸妹妹!”
有个温温柔柔的声音答道:“玉哥哥!”
众人闻声瞧去,恰是那名唤“云娘”的小姑娘。她亭亭玉立站在他几步之外,柔柔唤道:“玉哥哥可是唤我有事?”
搭话的是罗玉传说中的那位小知己,罗玉只得过去站在她身边同她说上几句话。
芸娘瞧清楚今日“众妇择婿”的状况,打定了主意不去掺和这事,便也特意不去瞧罗玉,只将注意力放在现场的各位女眷身上,指望着能有个机会让她将话题带到女人保养上来,然后顺着保养之事,便能自然将她的胸衣买卖扯了出来,如此方能显的不刻意。
然而此时众人关注的焦点已经回到了石阿婆身上。
自石阿婆绘声绘色讲述完她如何摆阵算出被拐独孙之事以及救活撞邪芸娘之事,立刻收获了一群信众,纷纷要她算卦。石阿婆乐的合不拢嘴,却依然谨守着职业操守,眯着眼睛道:“老婆子每日最多只能为三人卜卦,如若超出,老天便要震怒。瞧我这双眼睛,便是受了天谴啊”
她如此一说,众人只觉得她定是法力高强算出了真相,才落得此地步,众人非但没有心生退意,反而争着抢着要成为三人之一。
一番争夺下,三个名额除了留给今日的寿星罗老夫人,剩下的也被家中买卖庞大的实力派争去,其他妇人见今日轮不上自己,也便将投射在石阿婆身上的注意力移开,两两说些生意和家宅之事。
芸娘竖着耳朵听了半响,只觉着现场众人中,除了石家和自家之外,无人不是富贵之家,都是能长期穿的起胸衣之人。
她透过随身小挎包抓着里面的画册准备了半响,却依然找不出插嘴之处,只得转了目光,百无聊赖的看向他处。
此时罗玉还在同那位云娘压低声音说着什么。他说话时十分认真,因着认真,便微微蹙着眉,显的对眼前之人越加关注。
待周边声音小些,两人说话的内容才隐隐能被旁人听到。
“玉哥哥,那月季又该如何同蔷薇区分?”云娘问道。
罗玉忖了忖:“第一看枝条,月季茎直而低矮,蔷薇植株较高,但茎干轻长。第二看叶片,月季的小叶一般为三至五片,叶片平展光滑蔷薇的小叶为五至九片,叶缘有齿,叶片平展但有柔毛。”
云娘便由衷的赞叹:“我知道问玉哥哥果然没错,我种过好多次都分不清楚呢!”
青竹趴在芸娘耳边道:“阿姐,此前我听你唤他玉哥哥并无不适。此时我听旁人一口一个玉哥哥,只觉着肉麻的紧。你瞧”她拉开衣袖露出白嫩小臂:“汗毛一根根竖起了呢!”
青竹说话时,站在罗玉身边的高俊便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青竹。应该说自从他被罗玉引着见过了李氏一家,眼珠子便没从青竹身上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