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八月的太阳,让人间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蒸笼。知了快渴死了,然而树中水分并不能满足它们的需求,便聚集在一起大声抗议。
长喜穿着一件汗褂儿,沾了水的毛巾搭在脖子上,水滴掀起地面上那微细的尘土,伴随着几头犍牛的吼叫。“跑牲口”不是一件容易事,但长喜仗着自己刚刚二十挂零,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挺着脖子硬干。父母也不好管他,便顺着长喜从老家三川跑到永兴,从辽东跑到夔梓。
总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长喜鲜有时间待在家。
跑牲口的人,往往抱在一起,成队干活。虽说大申国这些年有一位圣明君主执政,但天高皇帝远,地方上总是有匪患。绕道是绕不过去的,所以跑牲口的,总有两种方案对待土匪。假如土匪不贪,那给些过路钱便是;如果土匪不长眼,踢到比自个儿强的铁板,那就送他们一顿“瓜果”吃。当然,如果实力超强的土匪堵了路,狮子大开口,那只好认栽。
而长喜的腰间,就插着一把转轮枪,十几发黄澄澄的子弹,躺在他的裤兜里。这转轮枪是大申国仿造西洋的,不知为何流入土匪手中。而上一次跑牲口,碰到这把枪的主人,长喜与他进行一番交流,结果是那土匪被长喜戳瞎两只眼,掉进沟里摔死了,也让长喜自此得到这把枪。
这还没完,除了这个土匪,长喜身上还背着两条人命。虽说长喜长着中等身材,长个中等个子,但无论是拳脚还是枪法,都令人不可小觑——还是因为年轻。
当跑牲口的老头们,将这些事添油加醋地讲给沿途上五六岁的娃娃时,长喜总是婆娑着他那发青的头皮,连连说“这都不算啥,都是小事儿……”
“前面就是红河谷了。”领着牲口队的老头说。“去年‘棒老二’在这里跟官军打了一仗,不晓得还有好多,都把眼擦亮些。”
正如其名,红河谷里遍布着赤红的氧化铁,随意在哪处摸一把,便能让手染上一股铁腥味儿,久久不散。
但谁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的血流在这片土地上。
“从恭州到锦阳这一趟,你能得几块?”
“八九块吧,一跑一趟就是一个多月,我省着用还能留个五六块、六七块那样。”
“那你跑一年,都够买一亩地了。”长喜突然插话道。“一趟一个月,一个月挣七八快,一亩地要八十块钱。”
“哎呦陈娃子你不晓得,头一回来西川吧?你们三川地多,价钱低。我们西川全是山,地又少又贫。就这样,一亩地莫得个两百块,打不住。”
的确,长喜是几天前才新加入这支队伍的。
“鸡巴谁攒钱买地呀,”队里黧黑魁梧的辽东汉子也加入了。“那地哪哪都是,在俺们那旮旯,你想种啥就种啥,想种多少就种多少,没人管都。”
“恁那厢人少啊。”长喜说。
“管他鸡巴蛋,等过了红河谷,找到个歇脚地方,谁跟俺一块花个百十铜子儿,去烟馆躺躺?”
“二杠子,还没戒了烟呐?瞧瞧你丫那脾性,再抽下去,可就生不出儿子了。老少爷们儿们,您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在队伍最后头压阵的老头,操着一口京片儿。自打从燕京老家出来牵牲口,他这四十多年就没再怎么回去过了。但唯独那一口京片儿,彰显出他是天子脚下出身的。
长喜也不再说什么,双眼打量着红河谷这片地方。虽说外面暑气逼人,但这里却阴冷潮湿,仿佛与外面是两个世界。他总觉得,有什么豺狼虎豹在盯着他们,便回头看看其他人。
近二十个男人,从十五六岁到五六十岁,七八条枪,十来把刀,宛如一支小军队了。在这红河红山中,一身白衣格外显眼。
到了红河谷中一处狭窄多弯的地方后,队里年岁最小的少年突然滑倒。等长喜一把将他拉起来后便盯着少年身后,久久不移动视线。少年往自己身后一看,再次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那是一颗人头,血肉还没有完全腐烂。两个深眼窝,被血红的铁砂填充着。那大张的嘴里,还留着几颗歪歪斜斜的牙。
队伍最前头的老头绷着嘴,给其他人抛个眼色。长喜一把将脖子上那条毛巾扯下来塞进肚中,抽出腰间那把转轮枪,“咔嗒”一声打开保险。
牲口们也识趣地噤了声,只剩下脚步与砂石接触的声音。突然刮起一阵阴冷潮湿的风,如鬼怪吼叫,像豺狼嗥鸣。风中充斥着浓郁的腥味儿,不知是铁腥味儿,还是血腥味儿。
长喜的手心在出汗,从队伍前端退到后端。
该来的总是会来。那狭路的尽头,站着几个土匪,两边的岩壁之上,也各有三四个土匪站着,要么持枪,要么拿弓,盯着队伍前端。最前方的老头认得土匪们拿的枪,那是二十年前官军所用的制式步枪,后填装式的“单打一”,他这队伍里也有五六条。
“敢问对面是哪路大王?!”他对着那看着像土匪头目的抱一抱拳。同时在队伍最后的老头对长喜、二杠子和其他拿枪的汉子耳语一阵,一眨眼便消失在队伍中。
“老子名号叫啥子你管不着。弟兄们已不晓得有好久莫得开荤了,今天,要么牵一半牲口,拿一半银元过来,要么待老子取了你等性命,东西一并拿走。”
长喜眼看着前方背对自己的土匪,又和右边的二杠子换个眼色,突然起身,将那土匪踹下去,枪对着对面两个土匪便射。其他拿枪的汉子。也不忘对地面上的土匪开枪。地上的人,顿时便多了几个血窟窿,也包括那个放话的土匪。
口径比小拇指还粗的子弹,可以直接把人镶在地里。这场战斗不过眨眼的工夫就结束了。当那土匪看着老头一步步走来时,他的嘴还在不断向外涌着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