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良人的白娘子多情受苦,了宿缘的许官人薄幸抛家。
施法力的海禅师风雷炼塔,感孝业的慈悲佛忏度妖蛇。”
一听这开场白,台下众人都知道下一场戏是《白蛇传》了。
报幕的老头退场,又一阵敲敲打打的梆响鼓鸣声后,一位扮着白眉法海的老生上到台前。
戏台后侧的旁白呼道:“启禅师,已到西湖边了。”
法海提杖四下转了一圈,抬手作势,持着苍凉的嗓音悠悠唱道:
“你看这湖山如画,风景不殊,只是才更十次闰,世间已换一番人。石火电光,好不骇也。”
只是才更十次闰,世间已换一番人。赵崇明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不由微怔,而后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又是唱得哪一折?从前竟不曾听起过。”
魏谦扶着面具,抬头张望着戏台上的情形,顺口回答道:“你是许久不看戏了,自然没听过。这是续写的折子,离原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局已过了二十多年。说起来也不知是哪个穷酸秀才续写的狗屁戏本,给白娘子的儿子安了个许士麟的名头,还让这许士麟高中状元,回乡祭塔哭母。又说什么孝心感天动地,于是天上的神佛便让法海将白娘子从雷峰塔下放了出来。嘁,当真是狗尾续貂,可笑至极。”
而戏台之上,扮做小青的女旦也上了台前,絮叨了一番前事原委,其中来龙去脉,果然如魏谦所言。
赵崇明笑着道:“世人听戏向来是盼着善恶有报,偏爱团圆,不忍离分。如此续写倒也不足为怪。”
魏谦不屑道:“若只是解救白娘子倒也罢了。你且看下去,便知道这结局有多荒诞无稽了。”
赵崇明又看了一会,大抵明白魏谦说的“荒诞无稽”是指哪一处了。
原来法海将白娘子放出雷峰塔后,又宣了法旨,说白娘子洗心革面,已经修成正果,能够位列仙班。然后又遣许宣上了台前来,跟白娘子对唱了一番,随后两人冰释前嫌,一同升入了忉利天宫。
赵崇明也觉得这结局很是勉强,只是他还没开口,反倒是一旁已经知道结局的魏谦忿忿不平道:“也不知这写戏本的人是怎么想的,那许宣做了多少薄情负心的恶事,何曾顾念过半分夫妻情义。如今竟然能让白娘子原谅许宣,还让两人一同升仙,当真是不可理喻!”
赵崇明笑道:“法海不是说了吗,白娘子在塔底忏罪多年,已是洗心回向,见了佛性。想来这些从前的恩恩怨怨,不过是云愁雨恨,或许早就消去了。”
“照你这么说,法海当初镇压白娘子时还说过: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许汝在世。怎么如今雷峰塔和西湖都好端端的,法海就把白娘子放出来了。”
赵崇明一时愕然,只说道:“或许是续写的人忘了圆这话。”
“要我说,这雷峰塔一日不倒,西湖水一日不干,白娘子心里的恨怕也是一日不消。她为许宣犯天规,造杀孽,怀胎十月,舍弃了千年的修行,可到头来何曾想过:自己在分娩之日,却会被枕边人算计谋害。换做是你,悔是不悔?恨是不恨?”
赵崇明拍了拍魏谦的手,又替魏谦理了理颈下有些凌乱的系带,笑着答道:“不过是戏本而已,你倒是真入戏了。”魏谦顺着赵崇明的手,左右歪了歪脑袋,口中嘀咕道:“我瞧着某人比许宣也强不了多少,许宣怕妖怪也就罢了,某人不过是拉个手,偏也怕这怕那的。”
赵崇明一时是哭笑不得,只能握紧魏谦的手,好言道:“怎地又扯到我身上来了?再说了,我现在不是牵着你吗。”
魏谦指了指自己脸上那凶神恶煞的钟馗面具,哼哼道:“那还不是多亏了本老爷的主意。”
赵崇明无奈道:“你我如今都有官身,自然不比寻常夫……”
魏谦见赵崇明没有后文,面具后眉头一挑,顿时来了兴致,笑问道:“不比寻常什么?”
赵崇明环视了下四周,好在并无人在意,便说道:“不比寻常男女。”
魏谦撇了撇嘴:“你这人好生没趣!”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而台上的这一折戏已经演到了尾声。
偌大的戏台上,又只剩了法海一人,只听那苍凉的老腔独自唱道:
“叹世人尽被情牵挽,酿多少纷纷恩怨。何不向西湖试看那,塔势凌空夕照边。”
“亏这法海有脸说,若不是他这第三者插足,哪来的这些‘纷纷恩怨’。”魏谦依旧毫不客气地吐槽着唱本,却听赵崇明没什么动静。
魏谦一转头,只见赵崇明正抬头凝望着崇国寺后边那座十二重琉璃佛塔。
中天明月皎皎,月下的琉璃佛塔灯火通明,庄严耸立于夜空之中。而塔身周围,如漫天萤火一般的孔明灯袅袅升起,在夜风中飘摇环绕。
魏谦啧啧说道:“你可别瞎想了,就你家老爷我现在这身子骨,别说十二层了,怕是两层我都爬不上去了。”
赵崇明也转过头来看向魏谦,会心一笑,摇了摇头道:“你如今便是想上去,我也是不许的。”
这话听得魏谦心里美得紧,凑到跟前低声笑道:“看来大宗伯也是心疼下官的。”
赵崇明斜眼看了魏谦一眼,只觉老匹夫这调笑的语气配上脸上那凶恶的面具当真是显得滑稽无比,让他不禁忍俊。
赵崇明转头看向塔顶,笑着说道:“我自然是心疼你的。我记得那时候,你差点从塔上掉了下来,可把我吓着了,好在你平安无事。”
魏谦闻言一愣,莫非当初小胖子其实是被自己吓哭的?
赵崇明继续悠悠道:“那时候我便想着,日后我也要站在那至高之处,让你一眼便能看到我,寻着我。”
魏谦心中感动,却依旧调笑着说道:“那可不,如今咱家大宗伯可真是高高在上。只可惜也未免太高了些,想平日上朝的时候,下官便是抬断了脖子,都望不见大宗伯的衣角。”
赵崇明先是一笑,而后又是一叹,道:“是啊,高处不胜寒。等真到了高处,我才更能明白你那时处境是何等凶险,一步踏错,顷刻便是粉身碎骨。”
魏谦哼唧道:“现在后悔来当官了吧。我当初就让你待在书院,不要上京赶考,只是你偏不听。”
赵崇明对魏谦这话恍若未闻,只看向魏谦,笑着道:“我那时便在心中发誓,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那个在你身边,在要紧关头拉你一把的人,都理应是我。”
魏谦听了这话,鼻子立时一酸,连忙撇过头去,笑骂道:“也不知你从哪学来的这些好听的话,怪是戳人心窝子的。”
赵崇明见状,忙解释道:“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倒惹你伤心了。”
大红面具遮住了眼前人的面容,而听着这无比熟悉的紧张语气,对着那澄澈如初的双眼,灯火阑珊间,魏谦蓦然有些恍惚起来。
人流涌动,往来不息,但时光却好似回转到了从前。当年他也总是这样逗着哄着小胖子,偏偏小胖子每次都认了真。
只是,魏谦转又瞧见,赵崇明的鬓角已经添了几丝霜色。
原来二十余载的流年,到底暗中偷换了去。
可魏谦转而想到,其实自己头上的白发好像还更多些。
魏谦自己一时间也分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许是感伤,许是感激,许是庆幸,许是欢喜……
可总是遗憾要多些。
他遗憾这么快就过了大半辈子,两人好似一晃眼就要老了。可他又遗憾两人还不够老,还没老到白发苍苍,还未曾老到共话夕阳。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魏谦出声问道。
“方才寺里报了亥时的钟,这会功夫应该快亥正了。”
魏谦抬手,指着夜空里星星点点的孔明灯,说道:“既然老爷我没办法到塔上去,那就只能勉为其难,同你放一盏天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