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之后,秦弃再次听见咸阳城的晨钟,听见城门打开的隆隆声。他是在黎明的颜色照进来的时候进城的,一路的策马狂奔让他有些耳鸣。
王宫中的禁军四十八人分两列,在进城与出城的百姓中间隔开,秦弃和景越打马而过,百姓从赶路的行囊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能看见他们飞快消失的背影。所有此时望向这双背影的人,都大致相当于见证了咸阳与天下的巨变。
他们一路无阻,直通咸阳王宫,到达那一生的宿命之地。
这是秦弃第一次骑马这么长时间,他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大腿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整个腰背都酸胀酸胀的,伸展不直。
秦弃和景越咬牙拉直了自己,尽管狼狈,但这一身狼狈使得这对少年多了些江湖气、杀气,满王朝的皇亲贵胄、文武百官都不曾在自家的王孙公子身上看到这种气质,甚至他们自己都没有了这样的棱角。
秦弃也记不得自己那天应对了多少人的提问,大概其中有很多废话蠢话,有很多文官古板的见解,他还要拖着一副劳累的身体在大殿上被考校武艺,憋着几天赶路的怨气全发泄在了那人身上,竟是一招未曾落了下风。
刚刚还因为秦弃的狼狈而心生嘲讽的人,都不敢再小瞧这个人,可以说几乎是在到达咸阳的当日,那个王位就离秦弃很近很近了。
大概益国王宫中长大的王子,都有着和秦稷一样的天真,天真得发蠢,天真得太自大,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要务实,古圣先贤的道理在他们看来更像是口号,少长了那颗慧心去择其精华,做不到顺理成章地成全天下人。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秦稷的命好,没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外祖家。
后来的事就像历朝历代、数不胜数的争权夺利的故事一样,孔安邦还是秦稷的后台,因此大部分朝臣也都支持秦稷。他们也支持益国一统江山的伟业,只不过是不希望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打仗。
江洲在益国得到重用,在为秦弃夺权的斗争中,逐渐显露出自己富可敌国的财力和堪当首辅的才学,站在了秦弃身后,并暗中和秦同完成了托孤的协议。
景越代表景家,以及一众军中的新秀,摆明了态度支持秦弃,更使江洲和秦弃在朝中没那么举步维艰。
秦同送给秦弃一匹无双的宝马,看到年轻的王子在马背上跳跃腾空,看到他不死不休的生命活力。
有的时候马比人敏锐,这匹最烈的宝马为秦弃一人降服,大概秦弃身上有他来不及亲眼看见的坚韧和魄力吧,奚满子不也来信说他就是希望吗?
秦同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死了,有些遗憾,但不害怕。他平静的离开人世,把益国交到了秦弃手上。
这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在秦弃记忆中闪过:江洲当了宰相掌了大权,送他登基的贺礼能当一年的军费,孔安邦的二十万兵权全被江洲化了去,有些尸位素餐的蠹虫都被江洲先拉拢后贬黜,益国又开始募兵了······秦弃亲政前的这四年里,江洲也背了不少骂名在身上。
秦弃当时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忍辱负重,景越那时候久在边关,哪里有战争的动向,他就奔赴去哪里,战报连同私信一起送来,秦弃就借着景越的眼睛看到了天下的战局,也在江洲掌权的时候,走遍了益国,他是真实的世界里的君王,不是奏章和跪拜堆起来的草包。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开始变了的呢,到底是谁的心先变了,此时秦弃在梦里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在梦外也翻不过身去。
少年君王要从摄政大臣手里拿回权力,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欠钱不还的人总有道理,本就是一回事。
虎符、印玺、太后、王宫、丞相···这些骇人的符号在秦弃的梦中拼凑出一把长剑的样子,剑柄上同样嵌着红宝石。在梦里,秦弃看这把剑实在眼熟,他想走近了看。
突然,这把剑擦着他的鼻尖过去了,红宝石当啷掉在他的脚边,他想去捡起来还给他的父王,就看着这把剑发了疯似的,往大殿正中刺过去,秦同倒在了血泊中。
秦弃在梦中发了疯,喊着“父王——父王——”但是不知被什么更强大的力量禁锢在原地,他只能站在这里挣扎,一步也挪不动。
从这柄剑上分出无数的分身,然后秦弃就看见老师倒下了,母后倒下了,月儿倒下了,江洲倒下了,鹤心倒下了,鲜血流过来,没过了他的脚踝。他一个个喊着他们,但是一点回应都没有,这些人的血让他感到恐惧,他高声喊道:“景越,景越——”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剑在嘶吼声中指向了自己,此刻秦弃却不畏惧,甚至停止了挣扎,原地等待死亡的降临,他觉得死了也挺好,或者,他觉得那剑杀不死自己。
突然,眼前有一道人影闪过,在剑刺来的时候,景越冲出来挡在了自己身前,鲜血喷了自己一脸,他太害怕了,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梦里喊着:“景越!”
秦弃喊着“景越”坐起来,后背被冷汗浸湿了。景越赶紧跑进来,身上已经换好了朝服,“陛下怎么了?”景越着急地问。
天边微亮,咸阳的光穿过鹅黄色的屏风,秦弃就这这点微微的亮光看着景越,深呼了一口气,说道:“没事,没事,做梦了。”
漂泊的十一年过去了,那傀儡的四年过去了,今天就已经和昨天不一样了。
“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要上朝了吗,你叫人进来,我更衣。”秦弃半头冷汗,目光仍稍有涣散。
景越吩咐宫人进来,内侍和宫女服侍秦弃洗漱更衣,秦弃的长发被挽起,带上了高高的王的冠冕。景越就坐在秦弃身后的桌子上,秦弃的余光还能看见景越宽大的袍袖。
“今天该有聪明人急着跟江洲撇清关系了。”景越把玩着茶盏说,“陛下怎么想。”
“也正常,他们总得给自己找个依靠才安心。”秦弃把胳膊张开,有宫女低着头帮他安排着身上的每一条褶皱。
“查不查他们都参与了多少。”
“查吧,就按你想的办。”三个宫女刚刚把陛下绣着暗红衮金的龙纹外袍给秦弃穿上,秦弃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坐在景越旁边,发冠上的流苏垂下来挡了眼睛,秦弃铠甲穿了好几个月,已经不适应了,想把它拨开。
秦弃坐下,立刻就有人将早餐点心端上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清粥小菜而已。秦弃不爱吃味道杂的东西,“五味令人口爽”,吃的杂了,也会妨碍心的静。
“巴蜀改蜀中郡了以后,太守你觉得谁合适?”
“军方出人他们能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江洲是死是活还不知道,最近敢跟我们唱反调的人不多。”
“李崇人不错,可靠。”
秦弃点点头,也是这么想的。“蜀郡就是粮食和西南边防,一不留神又出个军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