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宝座下静立的群臣,王战心中泛起了一些东西。
去年三月初四,因为多年来从前至后、从李维翰至杨镐、郑之范、直至熊廷弼、王化贞皆屡战屡败,从开原至广宁全辽尽丧,“自己”感到“切齿痛心”,发下圣谕:
“委用俱不得人......实事毫无,全辽尽陷,每一言念,切齿痛心,皆因文武不和,互为欺玩。武臣则逢迎朘削以失军士之心,文臣或偏执徇私以掣武臣之肘,骗官盗饷视为固然,妬功害成牢不可破,欺蔽日甚......”
对武臣克扣军饷、贪墨军功、文臣徇私掣肘、骗官盗饷的痛心与失望之下,“自己”决定在各地设立镇守太监,实际上就是俗称的监军太监。
“令司礼监秉笔太监总督忠勇营兼掌御马监印务刘应坤为镇守太监,镇守山海。”
刘应坤如今在宁远。
“令乾清宫管事提督忠勇营御马监太监陶文、纪用为左右镇守太监。”
纪用如今在锦州。
“令乾清宫打卯牌子忠勇营中军御马监太监孙茂霖、武俊、王朝为分守中军太监,仍俱在山海关驻扎。”
派出这些太监,目的是“粮饷器械数目,官兵马匹强弱,务用心清查,毋容滥恶冒破......据实直写密封,不时星驰来奏”,且并不允其干预作战,“凡军中战守一应事务,著听文武将官持议而行,毋令掣肘”。
但是这派宦官出镇山海辽东之举,迎来的是举朝反对,包括黄立极、冯铨、顾秉谦这些阉党大员,也有王永光、王绍徽这样被骂为阉党但经常与魏忠贤意见不一的人。
圣谕既下,第三天,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冯铨等人就上疏反对:“皇上特遣内臣镇守山海,命臣等拟谕进呈矣,乃连日闻外廷议论纷纷,人心惶惧,皆以为不可......宁远道将一片死守之心,倘见皇上别遣内臣,将恐皇上之有疑于诸臣,而诸臣不敢任。又见别遣之人一有干与,且将尽诿卸于内臣,而诸臣不肯任......至若兵饷之数目,功罪之情状,廵关御史自可身经目睹......亦何烦多此一番举动乎?”
当时的兵部尚书王永光亦上疏:“高皇帝时各边未有镇守,夫高皇帝创业圣主也,不设立镇守,定有深意......然内臣帐下岂尽以内臣之心为心,而不相牴牾乎?袁崇焕誓死报国,必能与内臣悉心商确,其图灭虏,然崇焕部下岂尽以崇焕之心为心,而不相疑忌乎?......专任袁崇焕以一事权,而随以六内臣拥聚斗大一关,事权不愈棼乎?万一袁崇焕瞻迴顾望,致误封疆,则此罪崇焕任之乎?内臣任之乎?惟是钱谷冒破,信非内臣不能清,或间遣一二人出其不意即可稽覆奸弊,无烦设立镇守......皇上如不以臣言为然,乞敕下廷臣集议,务求万全之策,无以封疆为尝。”。
作为兵部尚书,王永光明确反对设立监军太监,赞同袁崇焕专一事权。对于皇帝希望监查吃空饷、贪墨钱粮之举,王永光建议随机突然派人,出其不意的查就可以,不必给太监设立固定职位。
第四天,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冯铨等人借着兵部尚书王永光这专管军事之人的奏疏,再次上奏反对派遣监军太监:“夫边计固本兵之专职也,今内臣一出,彼得藉以稍分其责......封疆之事成於同而坏於异,而委任不专,事权不一,则乖异之渐所繇开也......不妨如枢臣议,量遣一二人出其不意,事竣速还......使知皇上委任之专,事权之重”。
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冯铨等大员都赞成王永光“随机派人抽查,不给太监设固定职位”的建议。
第七天,吏部尚书王绍徽以及整个吏部衙门集体上疏反对设立镇守太监。
第十一天,兵部尚书王永光再次上疏反对设立监军太监:“奴报紧急,遣内臣镇守,兵柄四分,人心惶惑。臣忆先帝......值此大利大害,若惧祸缄默甘同寒蝉,生何以事皇上?死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
王永光把天启的父亲泰昌帝临终托孤都搬出来了,而且提起尧舜之君,暗指派出镇守太监不是尧舜之举,用词不可谓不重了。
但还是没拦住“自己”。“自己”实在是不知道那些督臣和武将有几人几分可信,所以坚决无比地派出了镇守太监——以家奴来获取信息。
到了十一月底,又在宣、大、山西三镇派驻镇守太监五人。
因为极力反对设立监军太监,当时王永光已经被“自己”打发到南京去了,结果新接任的兵部尚书冯嘉会还是上疏反对:“国家设督抚重臣,假之节以弹压将吏,控驭边疆,而军旅之事不以烦及内臣者,诚慎之也......”
在这段持续了九个月的君臣辩驳攻防当中,五月初六王恭厂大爆炸之后,兵部尚书王永光等大臣还有多次上疏。
其中吏部尚书王绍徽于六月两次千言上疏:
“海内多故,东有奴酋之警,南兴问罪之师,朝有营建之役,州县征税之贮上供殆尽,内府累世之积日渐消耗,当事之臣姑为一切不得已之计,以佐经费。税粮外有杂徵,徵外复有加派,诛求已尽于錙銖,剥削直入于骨髓......”
王绍徽在数千言的奏疏中明言,担心三大殿营造给朝廷财政造成重大负担,担心辽饷加征、诸般私加滥派让百姓不堪重负,担心饥寒交迫的百姓造反,希望皇帝修省自身,辨明轻重缓急,分清本末,明断主次。
“辽左之复可以岁月计,难以卒办,要在定守局、覆实饷,量物力之所入,可持久以待奴酋之敝......”
对辽东,王绍徽在奏疏中的几个主张很明确也很明智:以守为主,不求速胜;核实兵额兵饷以做到实兵实饷,避免巨额的辽饷被飘没分润,这样就可以避免对老百姓更多的杂派加征;以大曌巨大的国力物力来持久消耗辽东一隅的东奴,使东奴凋敝,不战自败;对朝政,主张不要诛杀过多的大臣。
其实这些奏疏里面的有些批评建议已经与魏忠贤、崔呈秀有了极大的冲突:诛杀之人多数实为死于魏忠贤之手;极力主张派内官监军的也是魏忠贤,目的自然是掠取军功;三大殿营造更是崔呈秀贪财揽功、升官发财的来源。
所有这些阉党重臣,从尚书到阁老,全都反对派遣太监出镇监军,支持让袁崇焕专一事权、集中指挥,实质是反对皇帝信重太监的行为。
从这近一年的坚决反对也可以看出,这些被骂为阉党的文臣,究竟是自甘堕落与魏忠贤沆瀣一气、事事唯魏忠贤马首是瞻,还是为求存于朝堂而不得已托庇于魏忠贤:面对扩大太监权力的举动,阉党的绝大多数文臣也是极力反对的,绝不是事事都顺着魏忠贤。
魏忠贤这大太监,对这些大臣如此坚决的反对太监监军自然甚是恼怒,只是他最终却没能怎么样这些大臣:
魏忠贤不傻,知道自己终究不能跟所有这些人都翻脸,更不能把所有这些人全都下狱----毕竟他是太监,是内官,明面上、朝廷法理上,他没有在朝堂上提任何建议的权力。朝堂之上如果没有这些靠近自己的朝廷重臣,他就会立刻失去影响朝政的能力,有许多事都没法办,连自身都难保。
从实质上说,这些大臣虽是抱团反对皇帝和魏忠贤,但魏忠贤和这些大臣也是抱团取暖、互相协助,对抗一心要把非东林排斥出朝堂的东林。失去了彼此,他们在东林面前都是自身难保。
所以魏忠贤也只能忍着,虽然把王永光撵去了南京,顾秉谦、王绍徽后来更是辞官了,但魏忠贤也没进一步把他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