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熙建活在爷爷的期待中这件事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却很少有人知道原因,宫熙贤算是为数不多几人中的一个。
宫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也没有男孩穷养女孩富养的观念,真要说哪里有不同,那么就只有各人自我负重不同。就像没人规定最大的孩子要稳重成熟有担当,宫熙贤却依然长成了如今的样子,也没人说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就要成为顶梁柱,宫熙建的压力却好像总是分外沉重。因此也就能知道,表面上看,他们确实落入爷爷一手打造的饥饿游戏圈套里,但谁又能说,这里面就没有他们的自我意识呢。于是,看着宫熙建为了爷爷的一句“男孩子就该骑马”差点摔掉一条小命,宫熙贤那时虽然瞧着他可怜,却想着人各有志,并不多管闲事,直到那次宫熙建焦虑症大发作。
宫熙贤记得自己小时候上兴趣班纯粹是没事找事,完全和学科无关,但宫熙建不是,他是真的担心考试成绩。成年累月的焦虑终于一夕爆发,一次考试失利后,宫熙建噩梦缠身,崩塌得彻底。宫熙贤在奶奶过世时有过类似的遭遇,大概就是这份感同身受让她终于没再袖手旁观。
那时她说:“熙建,你可能不知道,爷爷有一次给我去开家长会,我们老师从头到尾都在说成绩排名,等到后来请爷爷上台发言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他上来就说,如果哪天教育学习和考试排名不挂钩了,他才敢放心把孩子交给学校。他还说,选拔有很多方法,即便非要用考试这种方法,那也要用在非用不可的时候,意思就是尽量少考。这是爷爷的原话,从中可以听出,他更希望我们上学是为了接受教育,享受服务,实现目标,而不是在乎什么成绩排名之类的东西。”
“我也想爷爷给我去开一次家长会。”宫熙建从自言自语中醒过来,声音变得清澈有力:“实现目标?做个有事做的好人吗?可大姐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吗?我不想要第一名,但我想超过大姐,那样爷爷可能就不会每次明明在和我讲话,却总是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姐怎么怎么样”来做开头。所以,归根结底,是大姐太优秀了,我才需要这么努力。”
原本想着用爷爷的话来开解,他或许能听进去,没想到却反倒又加深了他的执拗。宫熙贤始料未及,只得将话挑明:“可是你知道么,爷爷也会在我和熙琼面前说’你弟弟的想法就很不错’这样的话。但终归我没办法体会你的心情,所以如果现在我擅自将你的遭遇定义为太敏感的结果,估计只会令你更加愤懑,那么不如换个角度来看,活在别人的期许中有时候是个好方法,尤其是自己见识不如别人的时候,但既然被叫作方法,如果你没能从中受益反而为其所累的话,那么就要考虑是否要继续使用了。”
宫熙建没有回答,却在沉默一会儿之后,开始讲他的梦。他总是梦见找不到去考场的路,要不就是别人都有试卷,只有他没有。最后他又说:“大姐,我听人说,你从没见过你爸爸,是真的吗?”
见她沉默不语,宫熙建接着说:“没见过也没什么不好,像我见过,但不被期待,还不如不见。那年我弟弟抓周,我爸一个劲儿把麦克风往我弟弟眼前递,自然是想他子承父业,我就问他,他想要我长大做什么。“
说到这儿,他又停下了,宫熙贤知道必定是让人伤心的话,并不追问,只等他自己说。
“我爸说他没想过,我抓周的时候他不在。他又说,我姓宫,自然有爷爷为我打算,他很放心。我现在大点了,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抱怨的,但在当时,我那种无所属的感觉特别强烈。怎么说呢,别的小孩或许因为爱的负担过于沉重,因此不想被当成所有物,我们却恰恰相反,好像没人要我们。我们就只有爷爷,只有爷爷对我有所期待,这让我有安全感,我愿意活在他的期许里。就像现在电视里演的,动不动就是清醒理智心机算尽的女强人,天真可爱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爱一个人的女孩子反倒不被推崇,但这种真的不好么。我的选择也一样,都只是和别人不同,并没有对错之分。”
宫熙贤从不曾想还有这番道理在里面,由此想来他只是年纪小,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豁达,并不是糊涂,更不是懦弱,心里便踏实下来:“你既然什么都明白,那又回到原来那话,爷爷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时至今日,轮到自己噩梦缠身,宫熙贤才知道什么叫医者难自医,渡人难渡己。林远在她眼前缓缓倒下的画面,白天像蘸湿了的空气挥之不去,压得人喘不过气,晚上又化作妖魔鬼怪继续兴风作浪。梦里,每个细节都像反复无常的小人,一会这样,一会那样,不是这里出了问题,就是那里出了纰漏,结局倒是异常统一,林远在她的梦里依然是那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存在,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救不了他。
“今天还不可以出院吗?”
宫熙贤抓着他的手,体味现实的力量,就连听到他这样问都没有像前几天一样立刻反唇相讥。
林远最近几天问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宫熙贤有时候像个敛财的医生一样对他说,还需要多观察几天,再做些检查。有时候又开玩笑说,林先生有什么着急的事?还是担心医药费?放心,她一定会让那个有事没事用篮球砸人头的蠢货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只是今天要等两份报告,一份来自德国医学研究中心,一份来自美国圣布朗特脑科医院,她不免有些焦躁,脑子便不如往日转得快,一时间想不到用以转移注意力的话题,而随口一说的不免显得有些牵强附会。
“别着急,我先跟你说点有意思的。我听律师说,昨天郎中在电话里哭得十分凄惨。”
面对那么一大笔赔偿金,大概没人能够镇定自若。林远也是醒来后才从教研组的聊天群里大概了解了整件事。可能因他几乎没发过言的缘故,群组里的同学真当他不存在一样,说起他的事来一点都没客气。
“那句台词怎么说的来着,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天他会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好家伙,到了咱们林远这儿,就是我的女朋友是个有钱人,有天她叫来直升飞机来救昏迷的我。可惜我没在场,否则死活都要跟着救援队去看一眼直升机长什么样。”
“不,应该叫林远王子和他的白马公主。我就说上次校门口见到从那辆白色车上下来的就是这位女朋友,林远当时还不承认。”
“你见过了?漂亮吗?”
“不止我,组里几个人一起看到的。没看到长什么样,但你想,就凭林远那个长相,你觉得他女朋友不是美女的几率有多大。”
“那倒是,美女与野兽的搭配常有,帅哥和丑八怪的组合却不常见。但你们是不是太没人性了,林远还躺在医院里呢,怎么光盯着人女朋友,是不是搞错重点了?”
一句话杀死了比赛。
死亡的沉重与年轻鲜活生命的碰撞,一方向来不动如钟游刃有余,一方显然始料未及惊慌失措,输赢根本是定局。好在相比被压倒的旁观者,当事人还算有经验,并不见有多崩溃,甚至称得上平静。
“我英文不好,你直接解释给我听。”林远将手里的报告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