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商家(1 / 2)沉璧首页

西晋末年,司马氏政权面临着内忧外患的窘境。王宫内宦官弄权,朝堂上外戚摄政。

司马氏本是魏朝臣子,现如今废主自立,国号为“晋”。若还是推行儒家那套君臣父子的政策,恐怕是行不通了。汉末纷争,君臣互否。曹操是汉臣,虽未称帝,但他“挟天子令诸侯”的风范是深深刻在众人的脑海中。遂而,司马氏篡魏,也算是学笑西施。

儒家行不通,当权者就另投他家。三国鼎足之际,他们见识到法家的强大,可几十年的战争已使人身心俱疲。此刻,道家举幡,行走在街道上布舍、传道,成为百姓灵魂的寄托。

战争,让人们感受到生命短暂,轻如草芥。赋税徭役,又让他们沉重生活,往来奔波。他们在轻重,来去间沉浮,无所适从。

招揽名士,名士不往?杀!窃论乡野,非议当权?杀!卑奴牧人,僭越无礼?杀!

武帝泰始六年,鲜卑酋长树机起兵,次年匈奴酋长刘猛叛变。

太康二年,鲜卑慕容氏、拓跋族攻击辽东西。

惠帝元康四年,匈奴反。关中氐、羌反。

在“八王之乱”后,阶级矛盾、民族矛盾激化,司马政权岌岌可危。

公元312年,匈奴军进攻洛阳,司马政权南迁,史称“衣冠南渡”。

益州地处长江中上游,四周多山岭环绕,云雨绵厚,湿雾腾腾。蜀地的高山密林,长江天堑,阻挡了胡人南侵的步伐,而山林、运河,也带来了养殖、丝织的发展。

众多灰墙绿瓦的林苑楼阁坐落在昏山中,沿着河流蜿蜒,高低错落,从北到南,有如一条玉鳞苍龙,蛰伏在林海中。

河流上游是精致繁复的明堂,秀丽典雅的府院,以及花草蝶飞的园林。河中段,是高墙大院,屋舍相杂,巡查严密,这里堆放的是大半个益州的丝织、茶盐以及铁器。河的下游,多是围猎的草场,散养些马匹,及其他畜类。

苏老每逢月初,扬帆乘船,顺着河流从西到东,督查生意。若顺风而行,五日便可归来。若是逆风静波,则要耗上十几日。五十年来,从未间断。他自小便跟随父亲出游从商,天下州郡,他至少走过一半。父亲告诉他,从商不耻,商富人贵。蜀君刘备就曾受苏家粮资之惠,这才入主蜀地。他听后不禁叹服向往,对苏氏的家业更加上心了。

此刻,苏慎见父亲站在船头上,秋风卷起他的衣角,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扎在发冠中。他近来忽然发觉父亲老了,从他的双鬓,亦或是日渐浑浊的眼眸中探出。

“父亲,船头风大,早些进去吧?”,苏慎走到父亲身侧,恭敬地问。

“无碍,快入冬了,小心看护马匹”。

庄肃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苏慎望向父亲。虽已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被那灰黄凝重的脸吓了一跳。

“是,坤山明白”,苏慎急忙说道。他不想在父亲面前露怯,特别是及冠之后,他越发注重自己苏家嫡长的身份。

一旦入冬,昏河上游便会结冰,细水涓流,下游河道露出浅滩,以致水运难通。草木枯败,数千余马匹只能靠往年囤积的粮草过冬。而这粮草运输便成了一大难题。

苏慎坐在案前,卷轴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船只摇摆,灯火斑驳。“为何非要外调粮草?”,苏慎自语。府上佃户缴纳的余粮杂末便可做马粮,经年累月,便无需外调。

他问过父亲,这粮草是益州刘氏配给的。名曰配给,实则索要的粮资不下万贯。蜀地刘氏,益州严氏,都是他们惹不起的大族。如此说来,外调粮草是分利,廉价送货是共益。

不到一日,苏家大船停泊在岸边。苏老带领一众人等前往各院察看。布匹、铁铺、酒楼,均无异样。唯有粗盐一项存疑。

入夜,苏慎和账房先生在对账,苏老坐在堂上,一言不发。

良久,苏慎拱手,“父亲,有人扣压了一袋粗盐。”

“就一袋?”,苏老蹙眉。他大船百余袋粗盐,贼人只取一袋?这不是盗窃,是示威。

苏慎看了一眼账目,重复说,“就一袋。”

“要变天了”,苏老摇头轻叹。他苏家涉盐,是官府特许的。获利三七分,出入无碍。

苏慎不解,一袋粗盐丢了和变天有什么关系。他风闻陛下准备攻打匈奴,捕杀鲜卑人。难道这是变天吗?他眼睛一亮,直愣愣地盯着父亲。

“好了,二水,你来查,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苏老叹气道。自古商不如农,位卑人羞。他忽然觉得自己劳苦一生,竟是为他人做嫁衣。

一个壮实的汉子从人群里走出,他抱拳道,“是,老爷!”。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大堂内回荡。

正当苏老准备起身回房,却被一声叹息绊住了脚步。几个账房先生低声交谈,面露难色。

“怎么了?”,苏老正色道。下面这群人是苏家老人,自父辈起就跟着他做事。他们一向忠心耿耿,从不偷奸耍滑。这也是苏商得以屹立益州的根基。

一个年轻的灰衣男子不顾旁人劝阻,作揖道,“苏老爷,酒楼的账目本无差错,可三公子…三公子上月调走三百贯钱资,此钱是否入账?”。说罢,他用衣袖擦去额角的汗珠,躬身等候回话。

苏老正欲开口,却被其他人打断。

“苏老爷,三公子上月命我等挑选良驹三匹送入兰院,数日后,又遣人将良驹送返,又三日,良驹暴毙”。中年男子横眉扼腕,眼角带泪。

苏老脸色渐渐发白,忽而凝成铁青色。

“苏老爷,三公子送来几张画,让咱给他打造画上兵器,咱应许下月送去,三公子生怒,派人砸了咱的铁铺!”。一矮胖男子从人群中钻出,他黝黑的脸在抽搐。

“啪——”,苏老将桌上的茶具打翻在地。臃肿的身躯猛地站起,血气上头,两眼发昏,往后倒去。

“父亲——”

“苏老爷——”

苏慎抢先一步扶住苏老,他极力抚平父亲起伏的胸口。

苏老躺在长子怀中,摇头,发红的眼睛逐渐恢复原有的模样——浑浊发黄。他示意长子将他扶起来。

苏慎小心地将父亲扶到椅子上,命人去请医师。

“你都知道?”,苏老抬眼问长子。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娶了鲜卑女子为妾,生了个孽子。闹得家宅不宁,为害苏商。

苏慎不语。在他看来,几匹马,几块铁都算不了什么。再说,三弟生性纨绔,挥霍随意,十几年都是如此。只是,近几年愈发严重了。晋伐鲜卑,他母又是鲜卑人,总少不了人语侵扰。他定是心里窝火,才耍人发泄。

苏老接过茶水,抿了一口。良久,他环视一周,见众人满眼担忧、自责。他缓慢地说:“我苏安,外能谋商,内却…不能安宅”,他的目光落在了铁匠黝黑的脸上,又滑向了酒楼掌柜的绸衣,最后定在了驹场主那儿,“你们放心,就算是大义灭亲,我也不能让他毁了苏家百年基业!”。

众人拥簇上去,“严重了严重了,就几匹马,几贯钱而已!”。

“是呀!三公子只是有些顽皮,谈什么灭亲呢?”

“对啊,郭掌柜说得对”

苏慎接过茶盏,宽慰道,“父亲,三弟本性不坏,只是结交了一群滥友,一时走错了方向。”他常劝慰枫眠不要与寒门往来,那些没落子弟非但不知奋发进取,反而非议朝政,抨击国臣。和这样的人往来,迟早要连累苏家。

苏老点点头,似有所悟。苏家一脉本就单薄,幸亏长子性敦聪慧,又好商旅,把家业交到他手上,也算对得起祖宗。

苏慎见父亲眼里露出慈爱,不禁一惊。从小,他很羡慕妹妹和弟弟,他们可以撒娇,可以胡闹,甚至可以顶嘴。只不过,违背家主意志要付出鞭打、跪祠堂的代价而已。

可是,父亲——也就是家主,从来不会打骂他。若他做错了事,父亲只会冷静地训导他,最多皱皱眉,然后,留他一人面壁反思。

二日后,苏老一行人沿河返回。

秋风送雨,庭院的枫叶艳红如霞。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味儿,屋檐泄雨,如珠断线,一滴坠连着一滴往下落。“啪嗒—啪嗒”地砸在竹叶上,奏出天籁之乐。

一粉衣女子,娇小灵动,头簪碧玉。一手挽竹篮,一手遮鬓,往游廊上避雨。

丝丝用袖口擦干脸上的雨水,漂亮的眼睛扑簌簌的闪着,平眉小口,犹如雨中梨花,池边纤柳。

“丝丝?”,苏澹倚在廊上,眼中带笑。

丝丝听到声音后连忙转身,见是苏澹,她后退两步,躬身行礼,“见过三公子”。

苏澹见她欲走,心生不悦,于是翻过栏杆,将她拦住,“丝丝,你躲什么呢?我又没长獠牙,难不成会吃了你吗?”。

丝丝躲到柱子后,将竹篮抱在胸前,低眉道,“三公子,小姐在等奴婢,求三公子让路”。

苏澹拿起竹篮中的枫叶,前后看了两眼,“要这破枫叶干嘛?”。他随手一扔,向丝丝靠近。火红的枫叶被他踩在脚底。

“三公子!求您高抬贵手,放了奴婢!”,丝丝猛地跪在地上,竹篮掉落,滚了一圈,枫叶散落一地。夫人说得对,她这张脸迟早会害了自己。

苏澹不明白为何人人视他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明明他是府中公子,模样俊俏,又财大气粗,和善可亲,怎么如此待他?难道是嫉妒,是故意为之?

“丝丝,你也读兵书吗?欲擒故纵这招儿——对本公子可不好使!”,苏澹双手叉腰,脚踩竹篮。就在前几日,他忽然发现二姐身边的丫鬟长相秀美,十分可爱。前前后后送去了许多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可这些竟被退了回来。这让他十分不解。

丝丝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她跪地求饶,“三公子,您佳木良秀,奴婢实在攀不上,您还是…还是另择他人吧!”。

“可本公子就是喜欢你啊!”,苏澹直白地说。府中院落,百亩梁园,可惜佳人甚少。苏澹心想,一定是善妒的老夫人见不得貌美的丫鬟,又或是,怕美人抢了他二姐的风头。

“你喜欢——就要给你吗?”,一个柔和的女声从游廊外面传来。

“咦,这不是我那丑姐姐吗?”,苏澹侧身,见一个绿裙女子缓步走来。

草绿罗裙,绣着银丝花鸟,月白上襦,青霭小褂,对襟镶碧玉。乌丝半挽,发带垂肩。本是一个佳人,只可惜额角一块青灰色的印迹减去了一半风华。

“蠢材吾弟,爹回来了”,苏隐见她的竹篮被一只黑靴踩在脚下,不禁蹙眉。

苏澹听见这句话,指尖微颤,收回踩竹篮的脚,僵硬地笑了笑,“回来就回来,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苏隐见他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决心要吓他一吓,“爹好像很生气,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据角儿说,爹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让进。她正准备向大哥问问详情。不料,半路遇到这厮调戏她的婢女。

苏澹咽了咽了口水,猜想一定是他雇人教训刘世勋的事被发现了。这刘贼仗着家族,欺压佃户,强抢民女,多亏他仗义侠心,救人于水火之中。

不料,刘世勋这厮,阴险狡诈,竟派人骚扰苏家商铺。于是,他秉着捍卫家门之心,雇人揍了他一顿。此事若被他那顽固老爹发现,一定责骂他破坏苏刘联姻。

趁苏澹冥思之际,苏隐将丝丝护在身后,临走时还不忘捡起竹篮。

“苏浮光,你真要嫁给刘毅吗?”,苏澹在身后问道。刘毅是刘世勋的亲哥,凭刘世勋那副德行,他哥哥也一定不是什么好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