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猜的没错,刘氏被屠杀与苏商不无关系。
许巽一面清查蜀郡剩余的苏商,一面遣人去建康询问苏隐的下落。半月后,消息未明,他却先收到了建康城送来的书信。信上说,王氏权利越来越大,凡朝堂之事先得上报王府再行定夺,而太极殿,不过是个辉煌的摆设。
如今,更为糟糕的是陛下病了,不常上朝处理政务,而太子年少,在朝堂上处处受人制约,民间常言,“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不在了,“以王代马”的时代来了。
许巽合上了信,建康城太远了,他鞭长莫及。书信里还提到,歌谣会走路了,每日吃了蜜果才肯起床,年岁不大却很顽皮,常常扰的二老无可奈何,喜怒交替。
许巽回了一封书信,信中对二老多为感激之情,同时也指出教子不宜溺爱,希望二老对歌谣的管教严苛一些。整张书信没有提及朝堂半字。
“咚咚——”
“进来”
“公子,瀚海回来了”
许巽抬眼,见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衣人站在跟前。他个子高大,呼吸沉重,地上映出一串鞋印。
“下雨了?”,许巽问。
“是的,小人不敢还家,只好在客栈住了十日,这城中都是王家的禁卫和府兵,审查十分严格。关于苏夫人的事,小人打听了几日,她好似不在建康城中,有人说她回乡省亲了,也有人说是去了北地,还有人说…说…”,瀚海说话失去了之前的流畅,变得支支吾吾。
许巽陷入了沉思,见他缄口不语,问到“怎么了?”
瀚海咽了咽口水,抓着衣角说,“谣言说,说苏夫人和相好跑了,被王邺给杀了。”
“什么!”,许巽惊坐而起。
瀚海心里一咯噔,遂即补充说,“王家守卫森严,小人只能在外面转转,从一个种树的老人那得知,苏夫人的宅院已经被封了,如今王公子的新妇还是谢家姑娘。”
“瀚海,召集些亲熟的人再去建康找一找,若建康没有,去北边找找,北边没有——就回来吧!”,许巽缓缓说道。
瀚海走后,许巽在回味篾匠老人的话,他口中的“他”是谁?忽然,他心中升腾起一股恐惧与欣喜,或者是“她”而非“他”呢?
许巽即刻派人寻找篾匠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人已经离开了。封城,他要将益州城给封了,一切近在眼前。
封城三日,官府的人在一个破庙将篾匠和小乞丐搜了出来。许巽立在一座倾颓生草的破庙前,见二人被绑缚在柱子上。小乞丐叫骂了几声,因为饥饿而无力再骂。老人则是一言不发。
“她在哪?”,许巽单刀直入。他想知道苏隐是否还活着。
老人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又闭上了,似乎不愿意和他交谈。
“我找到她比别人找到她要好,我想这点你是明白的”,许巽又说。他只是想知道苏隐现在是否安全。他此生曲折坎坷,旧友又半是零落,何其感伤!
老人沉思半晌,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光雾山。从建康来的刺客一直在追杀她,光雾山是最好的选择。”传闻此山多野兽与灵异,凡人莫不畏惧。
巫山听到了熟悉的字眼,从人群中攒出来。谁在光雾山?许公子是不是要去光雾山,自己可以回家看一看啦!巫山的欣喜与篾匠的忧愁格格不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衙役勒缰下马,连忙上报,“大人不好了!严氏遭屠,郡守已派人将严府围住,现刺客就在府中!”
话音刚落,篾匠老人连忙呼喊,“此事与她无关呐!许巽你一定要保全她!”
许巽命人将二人带到府中,他则跨马直奔严府。他已经不恐高了,这世上有比悬崖峭壁更恐怖的地方。
一路上他思绪纷繁,若屠杀刘氏背后之人是苏隐该如何?苏刘结怨已久,谢轻猜的没错。
天色说变就变,刚才还是万里无云,晴日方好,现不知何时从西边东边吹来了几朵云。一块云挤兑另一块,重叠在一起堆成一座云山。
云山压着青山,西边是灰蒙蒙的一片。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是耀着惨白的光,日光穿透云隙,天色忽明忽暗。
许巽老远就瞧见了围堵在严府门外的衙役,以及谢轻的府兵。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之多。
“怎么不进去?”,许巽见这许多精干的力士在门口磨拳搓掌,心生疑惑。这里面的人就算再厉害,也是插翅难飞了。
“进去的都没出来”,一个人接上了话茬,他回答的很简单。
“里面是谁?”,许巽又问。青天白日的行凶,倒也是个勇士。
搭话的男子摇摇头,其他人也是一脸茫然。他们甚至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几人。
严府外一片沉寂,严府内也是一片沉寂。
忽然,府内传出瓶罐的破碎声,以及几个声女子的尖叫。
外面的衙役瞪圆了眼睛,紧攥着拳头,互相看了看,见没人吭声,也就屏着呼吸,与众人一同沉寂。
严府门外坐着两个威严的石兽,石兽的脊背溅上了腥红的血。顺着血迹的方向望去,一扇半掩的朱门。门里面横着两个小厮,面目平静,脖颈一滩血。
又行三五步,有两位侍女倒在石阶上,珠玉碎,胭脂红,满地滚落的梅子糕。梅子糕更红了。
散落的吃食引来盘旋于天的鸟,它们俯瞰地上的看客,将排泄物撒在人的头顶上。空腹飞不久,它们就扑到梅子糕上,啄得乌隼泛红。
人喝了酒,鸟饮了醉血,竟也晕乎乎地振翅起飞,翅膀歪斜,迷了方向,一头扎进了人的靴中。
小孩一把揪出鸟儿,湿漉漉的眼眸笑了,他又松了松手,想让鸟儿喘口气。紧接着他将鸟儿捧给一个妇人看。
妇人用怜爱的目光望着小孩,伸手抚摸他的头,似乎在说,去玩吧。
小孩又将小鸟拿给一个中年人看,见男人不理他,他又瑟缩地,试探地将鸟儿递给一个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接过小鸟,讲它捏死了。手掌一松,,“啪”的一声,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砸到地上,小孩的笑容凝滞了,“哇”的一声嚎叫起来,泪珠滚滚,哭的凄惨,哭的放纵。妇人连忙将小孩抱到自己怀中,拼命地哄他,生怕他的哭声会惹来更大的风波。
“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你是何人!”,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中年人的目光严肃而不屈。
白衣男子坐在最高一级石阶上,身侧放着一把带血的剑和一个酒壶。他抬起眼眸,寒意乍起,却又被妇人的一声叫唤而击散。
“孩子,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我即便是死了也值了!”,妇人满眼的愧疚。
中年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怒火攻心,黄蜡的面容一阵红一阵白,“他是谁!”,他质问着妇人,见妇人啼哭,又转向了男子,吼道,“你是谁!”
白衣男子喝了一口酒,眼眸迷离,神色戚然,“我是来路不明的孽种,是沈黎县被屠的乞丐,也是东岭上的贼匪,现在——”,他迷离的眼神瞬间清醒,似狼一般盯着对方,“是索恨报仇的冤魂!”
妇人捂心痛哭,吓得小孩也嘤嘤地哭了起来。中年人却冷静了,他仔细打量着对方,眼里闪过一丝蔑笑。
“原来是你,我只恨那夜没有掐死你,你真是命大!沈黎的火怎么没有烧死你?你怎么没死在吐浑的刀下?哈哈哈——真是命大!”,中年人开始狂笑,他露出凶狠的目光,扬袖指着妇人,“都是你!是你让我门第生灰,是你让我脸面无存!”
妇人止住了哭声,吃惊地盯着中年人。小孩也躲在妇人的身后咬手指。
中年人忽然失声痛哭,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剑,颤巍巍地朝白衣男子走去。虽是举剑,眼里却带着赴死的神气。
白衣男子没有躲,而是用酒壶挡住了刺来的剑,银壶扭曲,他用剑一推,中年人滚下阶去。
“严谨,该死的是你!”,白衣男子提剑起身,他晃悠悠地走到中年人跟前儿,正准备举剑下刺,却被一个声音给制止住了。
“住手!”,妇人嘶喊着,她丢下小孩,扑在中年人身上。仰头望着白衣男子,恳求道,“孩子,不要再作恶了!”,妇人似哭似悔,眼中带有决绝之意。
白衣男子眼眸泛红,反问道,“作恶?究竟是谁在作恶!”
妇人握住他的剑,仰头望向他,二人目光交汇,不舍、愤怒、愧疚、躲闪,妇人含着哭腔说,“他是你兄长的独子,饶他一命,给你们严家留个血脉!”
中年人一把推开妇人,笨拙地站起身,咬牙切齿道,“他不是严家的种!死也不是!快,杀了我,你不是很会杀人吗?和你那卑贱的亲爹一样,不是很擅长偷骗与暗杀吗?来呀,杀了我,为你那惨死的爹报仇!”
“住嘴!”,妇人嘶吼道。无尽的悲痛与羞辱变成了仇恨,她想起了一张熟悉的脸,高大,乱发,背着剑,站在田野上笑。
白衣男子握剑的手在颤抖,白光一闪,鲜血飞溅,在他胸口的白衣上画了一幅梅图。
妇人倒在了中年人面前,她似乎很快的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多看这世上一眼。中年人愣住了,他蹲下抱住了妇人,泪珠一颗颗地落在她的面颊上。
“哈哈哈——”,中年人仰头大笑。他笑出来眼泪,扭头对白衣男子说,“你用你父亲的剑法杀死了你的母亲,真是报应呀!报应呀——”,说罢,他拔出妇人头上的金钗,猛地刺向了脖颈。
一切都太快了,以至于他还没有看清扑来的身影。
白衣男子愣在原地。这一刻是他千想万想的,是他筹谋已久的,可是,当这一切终于发生时,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与迷茫。
四周忽然没了声音,连空气都凝滞了。灰白的云与黯淡的天连成一片,压得人无法呼吸。
这时,小孩子疑惑地朝妇人走去,蹲下来摸摸妇人的脸,又推了推中年人,他扬起小脸,疑惑地喊,“睡!睡!不不!”
白衣男子抬眼望向夕阳,云层堆积之下只有无尽的苍白,远山枯树,又未逢春。他挪着步子,剑锋拖地,磨出金色的火星子,脚下是零星的靴印,半深半浅。
朱色的门被打开了,石狮子身后站着一个似醉非醉的人。他飘逸的白衣似雪,只有胸前的一树梅花很突兀。他木讷地看向众人,似乎早已没了握剑的力气。
衙役与府兵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不清楚这是歹徒还是良人。
谢轻刚擦干净衣服上的鸟粪,轻嗅,仍是一股屎臭味。他嚷着要回去换衣服。
“弓箭手准备——”,李正一眼看出了名堂,断定此人就是杀入严家的杀手。
“李大人,他已无斗志,不若押入大牢?”,许巽说道。杀一个人怎么够呢,他要连根拔起,看看这幕后阎王到底是谁!
“还押什么!射呐!”,谢轻不耐烦了。屎臭点燃了他的愤怒。
弓箭未发,数箭射来。谢轻慌乱之中钻进了马车中,飞箭急速,一箭将他的衣袖射在了车门上。他回头看,只见远处乌压压的一片,在飞檐上起落,似乌鸦,又似灰雁。“豁嘶”一声,他扯破了衣袖滚到了马车中。车壁被射成了一个刺猬。
李正替许巽砍了几只飞箭,衙役护着官吏,府兵护着马车,半杀半退。
许巽扶着车辕,瞥见灰黑色的蒙面人握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砍刀、长矛、流星锤、铁鞭…他们高矮胖瘦不一,却各有制人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