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荷包和玉坠子都被忍冬收在了自己的竹木匣子里,那匣子如今被她带进宫来。匣子里面也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跟些皂角,针线,汗巾子,几样旧首饰。
荷包里头盛着二十几个钱,几块碎银。玉坠子报备时说是乡里女眷的物件,留个念想。
爹从前不大愿意忍冬读书的,大姐走后,却盯着忍冬她们姊妹的功课比弟弟更严厉。山庄的先生向来不罚手板,爹却是要抡着扫帚打人的。
忍冬心底其实怨爹娘当初就那么让大姐给人家做了通房,也怨爹对她和妹妹格外粗暴,娘处处都偏着弟弟。
但不知为什么,经了这一路,最终还是想着怎么帮扶家里头。
家里几本书还是忍冬开蒙时留下的,纸张金贵,书本更是,要三个人轮流看。弟弟妹妹开始会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忍冬在夜学里头学着做女工,打算盘。上课的时候,山上砍来的柴,打来的猪草就都靠在书院墙边。
忍冬确实拼命,书院里的杂活她都干,浆洗,烧火,搬物,缝补,好歹能挣些花用。有人叫她跑腿,她路也熟。
她心里总是害怕,她怕自己挣不了钱,做不了活,往后也像大姐一样抬进谁家做个通房,当个姨娘,那么轻飘飘地死。她忽然又有些生出一股阴暗的庆幸,自己生得没有大姐和周二姑娘漂亮,又干惯了粗活。大户的老爷,往往不会瞧上她这种乡下丫头。
一股“想靠自己活”的执念日夜不停地抽着她,让她陀螺一样转。一双手越发结实,脚踏在地上,也渐渐像是有了根。
书院里的贵女公子们偶尔会落下些用过的纸张,不要的笔墨,她洒扫时都小心收着,带给弟弟妹妹。有时她也会挑着扁担去县上,卖柴卖菜,也卖掉她和娘的绣品,再买来绣线和料子什么的带回家去。
爹几乎风雨无阻地下地耕种,农闲就给大户人家帮工。娘挑花的手艺很好,农闲时就在床边做活计。弟弟妹妹也渐渐地会放牛喂猪,照看牲口了。
他们家没了个人,日子也好歹那么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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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大姐走后,娘的身子几乎急转直下,下地艰难,有时连针线都拿不稳。村里的神婆看不好娘的病了,叫他们去山下县里医馆请郎中抓药吧。
忍冬就这么认识了香薷,她到医馆的时候,香薷和她表哥杜仲正要上山采药,就一道过来给娘瞧病。
杜仲瞧着瘦弱,神情却总很温和,说话慢慢悠悠。他会极耐心地教他们姐弟三人辨认山上简单的草药,好能省下些抓药钱。香薷那时年纪也不大,头发老被银冠扎得紧紧的,不苟言笑,总一副专注的神情。香薷教她煎药时总习惯地微微扬起好看的下巴,有点像书院里板着脸的那位女师。
俩人给娘把了脉,说是痨症,痨症难治,只能先按着方子抓药挺一挺,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有了这桩事,忍冬做活更拼命了。之前的银两,不少都拿去抓药了。杜仲和香薷上山采药的时候总会过来瞧瞧,给娘把脉,再留下药材。
过了些日子,朝廷要“推新政”,要征人去筑路。皇差最紧要,半分容不得商量。爹去服徭役,娘身子又实在弱,忍冬就没再去念书,在家里跟娘一起下地,照看弟妹。
杜仲大哥去给朝廷服役,只有香薷来给娘看病带药了。
她也会留下一段时间,一边在院子里挑拣草药,抄录着什么,一边跟忍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香薷要在院子里待着的时候,总带着些文稿。她和忍冬说,盼着这路早些筑好,杜仲就能回药园子里照料草药,她好继续坐诊,他俩的医书已经许久没有进展了。
香薷和杜仲是青梅竹马,他俩早就定下婚约的。杜仲热衷方剂,香薷说的药园子就在杜家药铺后头,他们有时多给方家拿的药也是杜仲种出来的。香薷精于诊治外伤,针法精到,药田旁的小草庐里就挂满了她绘的各类图纸。
这两人很像画本子里的神仙眷侣,杜仲瞧着香薷时,眼里浸满了温柔。香薷挂念杜仲的时候,话也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
筑路很消耗体力,忍冬家开火方便,有时她会多做油水足些的饭食,给香薷捎上腌肉腌鱼带走。
男人们被拉去服徭役之后的一段时日,她们家的境况似乎再度急转直下,骤然坏了下去。
有天爹回来时浑身是血,腿已经断了,是一个官爷领着吏员把爹抬回来的。
他们来时,忍冬刚给娘熬完药。爹的干饭、鸭蛋和半碗小鱼小虾都焖在锅里,她领着弟妹,围在院里的四方矮桌边,就着腌小鱼喝野菜山芋粥。
那几个吏员像扔条狗似的,把浑身是血的爹撂在院子里,打量他家院落和桌上未收拾好的残羹,嗤了声晦气。
“你们家男人命不好,给朝廷筑路没留神伤了腿,上头体恤,还叫哥几个给你们抬回来,辛苦钱么,就不要你们的了。”
那官员原本就面色不善,很不耐烦地摸出一个装着银两的小袋子来,撇在地上,砸出一层小小的土花儿。
“呐,朝廷的抚恤,叫你们捞着了。”
忍冬捏着碎银,手心硌出印子来,死盯着他们。
大约那些人被盯得恼了,为首的那一个狠狠一脚踢在她心口,又有人把她重重掼在地上。
“丧门货色!上桌吃饭吃的你敢瞪官爷了?!”
“翻天了,不光小妇养的贱种忤逆爷,干活的杂碎与爷为难,一个贱种也敢与爷较劲?”
他很高壮,拳脚落在忍冬身上,下手没怎么留情。他仿佛积攒了许多的不如意要在她身上发泄出来,咒骂里甚至隐约有些快意。忍冬努力瞪大了眼,从被血糊的眼眶子里看到居高临下的几人脸上带着讥诮,有个方脸少年想拦,被另外几人推搡开了。
他们见她没有告饶的意思,越发起劲。
“乔爷您看这丫头还不服不忿的,不知摆脸子给谁看呢!”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以为多金贵是吧,狗仗人势是吧......跑是吧?!还跑不跑了!跑不跑了!”
小妹吓得大哭,弟弟抱起比他还高的扁担朝为首的那个砸,也被一脚踢开,那矮个少年接了他一下,才没让弟弟的脑袋砸在磨盘上。娘从屋里艰难地出来,也吓傻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官爷......官爷,是小人们冒犯官爷,是这丫头鬼迷了心窍冲撞了官爷,求您发发慈悲饶她一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