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辰远再次越过一颗松树的顶端,便再也没有了比它还高的树木,到顶了。辰远站在巴掌大的松树尖,都没有惊动脚下采摘松果的松树,就这么随风摇曳着,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圈差不多一般高的松树,将这修得平整的山顶包围。平整的空地上,只有一间四四方方的大院,院中简简单单四间房屋。正北面一间大屋,与它并排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小屋,西侧为耳房,进门左手边是一张小炕,上面是凌乱的被窝。东侧是间灶房,门边的墙上挂着大勺、漏勺、锅刷等各种小物件,墙边立着两个水缸。水缸对面是一大一小两个土灶,大灶上的锅都不知道何处去了,小灶上正冒着烟,小锅盖半盖着,灶口随着噼啪作响往外炸着火星子。半开着的锅盖正往外冒着气,辰远能听到锅中咕嘟嘟地煮着什么,汤应该很粘稠了,看灶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西侧的厢房里一挑门帘出来个老头,个子不高,微驼着背,穿着一双破麻鞋,鞋后跟已经被踩的再也支愣不起来了,人的脚后跟干裂了许多道口子。
“蛋娃!蛋娃!呵——呸!”老人喊了两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发声过力,嗓子里呼噜噜扯出一口痰来,隔着老远,一口吐向了灶房门口的小菜地,稳稳贴在一根茄子上,老痰缓缓滑落,在茄子屁股与泥土间连起一根粘稠的丝。
“人呢!肉都糊了个球的!瞎小子一天到处乱跑!”老头骂骂咧咧的进了灶房。
“咯吱咯吱”的声音从辰远的侧面传来,扭头看去,一个十来岁的娃娃正担着扁担从院子东边的小路上飞奔而来。辰远有趣地打量着他,娃娃跟台墨差不多大,甚至还要小一两岁,个头也没有台墨高。扁担上挂着两桶水,任凭这娃娃跑的飞快,却晃也不晃,一滴都没有洒出来。细看之下,娃娃两腿虽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飞快地交替前后,但腰部以上却是动也没动的,丝毫没有高低的起伏。
“发力猛,泄力巧,收力轻,沉气稳,换气匀。”辰远心里默默评价着,不论这内功外功没个七八年下不来。
“师爷!我在这儿呢!”娃娃还没进院子,隔着东墙就开始喊了,脚底下依旧一点也没慢,声音也一点都不颤。
“再加上这一嗓子,这功力已经没个十年下不来。”辰远再次追加评价。
“早让你挑水挑水,非等屎到沟门子了才寻茅子!这看!肉是不有点焦了!我想帮你加点水,缸都是空的!”老头出来照着娃娃光洁的额头弹了个响包。
“师爷你不懂,这是焦香猪蹄!你想猪圈多脏,猪的爪子在自己的屎尿堆子里走来走去,活着的时候就腌入味了。来点焦香,就没那隐隐的臭味了。”娃娃道。
“放你的屁!你爷吃了多少年猪蹄了!几时听过焦香!”老头笑骂道。
“哈!师爷你一会儿试试,保准你吃了还想再活两年。”娃娃道。
“我他娘的就是不吃,我也想再活两年。别耍嘴皮子了,灶堂里再埋些灰,火大了鸡皮也焦了,泥裹的薄。”老头道。
“好嘞师爷,你就躺炕上煮你的茶罐去,熟了给你端过去。”娃娃挑着扁担进了灶房。
“看灶堂里地方还够大不,够大再放两只鸡,有客人来。”老头边进了正房子,便头也不回的喊着。
“能放一只,放两只就没处添柴了。”娃娃也喊道。
“那就烤上两个馍。”老头进了屋,只有声音传出来。
“好。”娃娃边应着,边将两桶水“哗啦啦”地倒进水缸,又问:“谁来啊?几个人?”
“三个,一个到了有一阵了,两个还在山路上,再半刻钟也就到了。”老头道。
“那我再随便弄两个菜吧?”娃娃喊着问道。
“不嫌麻烦就随便。”老头道。
辰远在松树尖子上随风摆晃着轻笑,这老头自始至终没看这里一眼,却是早发现了自己。还知道后边还有两个人,连大概多久到都知道,还真是奇。
“我用走正门吗?”辰远冲那正屋笑着喊道。
“钻狗洞都随你。”一个懒散的声音慢悠悠飘出来。
辰远轻轻一蹬树尖,人已“嗖”地一下到了正房子门口。那连风都能吹得摇曳的树尖,连鸟儿起飞时蹬踏的力道都能踢的歪斜,竟能给辰远提供这般劲道?
辰远跨过快及膝面的门槛,进了正屋,正对门是一张供桌香案,边里两把太师椅。墙上挂着一幅中堂,画中一位仙人衣袖飘飘,乘着长风,在苍茫的大海上破开万里波涛。两联分别写道:无欲则刚,过刚易折。看得辰远哭笑不得,文不对题不说,这两句话也毫无关联,不知道要表达个什么,索性不琢磨了。炕上的老头从辰远进门就没说话,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躺在炕上,斜倚着圈起的铺盖。露出的席面被炕烟熏的有些发黄,席面上放着个铜火盆,盆中木炭隔一会“噼啪”一声响,煨在灰白的炭灰里的小砂罐里正慢吞吞的冒着泡。正屋里很安静,茶罐里咕嘟嘟的声响与老汉吧嗒嗒抽着旱烟的声音在此刻仿佛有了催眠的魔力。辰远摇了摇脑袋,找到了笼罩在烟雾里那颗吧嗒嗒的头,拱手笑道:“小子冒昧来访,空手而来,却还要蹭饭。”
“无妨,给钱就行。”老汉说一句,动也没动,吧嗒嗒的更响。
辰远先是一愣,紧接着一笑,将手伸进怀中。摸了半天,皱起了眉头。
“你在那儿搓澡呢?”老汉笑道。
辰远憨笑着从怀中抽出手来,两手一摊,正想说什么。
“没了吧?毛毛躁躁的,窜上来倒挺快。”老汉坐起身来,在炕沿上磕了两下烟瓶。
老汉的脸穿过烟雾漏了出来,年纪大约七八十,皱纹不多,满口的牙齐齐整整,不像个老头的牙口,难怪又是猪蹄又是叫花鸡的。眼眶微陷,双目精光内敛。头发除了顶上光溜,别处都挺茂密,倒是正常的白色。脖子里鸡皮一般松散着堆了两褶,穿一件白布短衫,现下已是黄布——普普通通一个精神还不错的乡下老头。
“老丈瞧见我上山了?”辰远道。
“没瞧见。”老汉道。
“那怎知我窜的挺快?”辰远问。
“瞧见你上树了。”老汉道。
“……”
“也不知急着干啥来,饭又没熟。一百两的啊!还四张!这会儿不定被风刮哪儿去了。”老汉有些痛心疾首地道。
辰远心中难免有些惊骇,说实话,方才老汉能听到自己已经到了,他也能做到,甚至能听到有两人也快到了,他静心沉灵也能听到。能看到他上山的时候银票从怀里掉出来,他也还能理解,虽然自己真没感觉到是什么时候掉落的。但是,知道银票有几张,每张是多少两的,这就有点扯淡了吧?
“发什么愣啊,上炕。”老汉道,说着又从火盆底下扯出一个茶罐来,抓一撮茶叶末扔进去,添上了水,煨在炭火堆旁。
辰远不语,默默脱了鞋爬上炕去,盘腿坐在老人为自己准备的茶馆跟前。
“还在愣什么呢?”老汉见辰远不说话,自顾自又给烟瓶里装起了烟叶。
“老人家,您怎知我怀中银票……”
“看到的。”
辰远的疑问还没说完,便被老汉打断了。
“那么远。”辰远道。
“沉灵啊,你不也会?”老汉不以为然地道。
辰远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爹不是说,沉灵只有他会吗?什么意思?他还教给了其他人?可这位老人,看着也比自家老头子大太多了吧?还相隔天南地北,怎么也不应该扯上关系啊!还是说,老人家也自己领悟了这一功法?那也不可能连名字都领悟成一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