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晚之后,伍记大宅后院就更加忙得不可开交。启明星尚在远空高挂,英卓却已经起了个大早,在烛火通明的后院,手里拿着一截树枝,蹲在一大片沙地旁边画着各种各样钱币的图案。
天蒙蒙亮,罩着工匠们赤裸的上身,周而复始地和泥,让他们通体流淌着热汗,好像刚从蒸炉里出来。另一批工人则将和好的泥一点点地倒入做好的木槽内,仔细地磨平。
日以继夜,第一块钱模终于成型。待到晾干以后,英卓指挥着工匠们将巨型钱模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硕大的窖内。工匠们汗流浃背地拉着风箱,熊熊的炉火照耀着英卓虔诚祈祷的面庞,一直到炉子里的大火被工匠们浇水熄灭。“咝咝”响着的热气从烧红的木炭上蒸腾起来,好像一片仙景中的云雾。工匠们在云雾中捣鼓了一会儿,用手中的榔头轻轻敲去凝固的泥土,然后将绳索套在钱模上。
一声号角响起盖过了鸡鸣,硕大的钱范被立了起来,众人见状,立马爆出一阵欢呼。然而欢呼声还没结束,钱模中间突然出现一条细小的裂缝,不一会儿,裂缝就慢慢扩大,将钱模从中折成了两半!
英卓眼里闪过一抹失望的神色,在工匠们一片叹息中摇了摇头,背着手面色焦虑地踱步走到仓库里,检查房间中排列着的大大小小的瓦罐。
英卓研究这些瓦罐有不短的时间了,每次对着这些罐子,他都好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知道到底是在思考些什么。下人们也不敢问,只有伍育之或者无盐淡来了,才敢去打断英卓的冥想。
“任贤弟,无盐淡大人来看望你了。”这日伍育之又带着无盐淡前来,英卓正在研究瓦罐里盛的细沙。他将不同的沙土按照不同的分量搅拌在一起,认真地揉捏着。
“伍爷,大人。”英卓赶忙掸了掸手上的泥土,对两位作揖。
“听说第一个钱范刚出炉就折了,无盐淡大人怕贤弟你心里有压力,所以过来看看你。”伍育之笑着说,语气稍带安慰。
“小弟不才,让伍爷和大人见笑了。”英卓苦笑着说。
伍育之摇了摇头:“任贤弟不必如此谦虚。铸造如此大的铜钱,可是旷古烁今之事,任贤弟是第一个尝试的人,失败几次也也好累积经验。我相信,凭着贤弟的技艺,一定能成功!”
“不敢当。小弟只是为无盐淡大人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对了”英卓想起了什么,转身去指着桌上摆着的那些刚被他把玩的泥块,“伍爷、大人请看。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思考钱模失败的原因,试了很多次,发现采用原来的原生土和熟料是不行的。因为模子太大,得往泥浆里加入适量的草木灰,模子就有了韧性,这样的话,打造出来的钱范就能受力得多。”
伍育之点点头说:“贤弟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尝试!我和无盐淡大人都相信你的技艺!”
得到伍育之的首肯之后,英卓立马将新的配方传达下去,让工匠们照做,重新和泥、注槽,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工序。
眼见着离太后规定的百日之期越来越近,伍育之也按捺不住,时常到后院来巡视。管家很殷勤地陪同介绍,对眼下改进过后的种种工艺都是赞不绝口。“这些铜饼纯度很高,以往我们要经过几十遍反复熔化,但现在最多三次,就可提炼出上等铜料。仅仅是从太后的铜饼里面省出一车,我们赚到的就是以前的好几倍!”
伍育之很满意地点点头,眼角余光顺势瞥到旁边一处打磨台,做工的小伙子趁着管家无暇顾及,顺手将一枚铜钱别进裤腰,铜钱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滑,到了脚踝处,他适时地一垫脚,铜钱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鞋底板里。伍育之眼中闪过一抹阴狠的光,表面上却还是笑吟吟地,走上前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你来府上做工多久了?”
“回伍爷,半年了。”小伙子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不太敢看伍育之,弓着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
“家里还有什么人?”伍育之又问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还有爹、娘,和一个弟弟。”
“看来你爹娘对你不错,把你身体养得倒还挺好。咱们做的是苦活儿,身体素质最重要,知道的吧?今天我正好来检查检查你们的身体情况。你,去,在场内给我跑上五十圈。”
“伍爷……”小伙子诧异地看着伍育之,但伍育之却是一脸不容置疑的神情。
管家也觉得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脑袋,但又不敢违抗伍育之,于是恶狠狠地对小伙子骂道:“伍爷叫你去还不快去?想找死啊?”
小伙子不敢再耽搁,赶紧沿着场子跑了起来。伍育之在旁边看着,不断吆喝,让他更快一点儿,直教那小伙子大汗淋漓,速度也越来越慢,最后一只脚竟然跛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管家看出来不对劲,示意左右上去把那小伙子架了过来,将他跛足的鞋脱掉,居然掏出来一枚带血的铜钱!
“嘿,你小子,竟敢跟老子玩这一招?”管家又气又急,命人将小伙子暴打一顿,就要丢到熔炉里去。
小伙子慌张地抱住伍育之的腿,哀求道:“伍爷饶命啊,伍爷!小的接到家里的口信,老娘病了没钱看,小的实在没办法了,才敢把主意打到这里来……小的再也不敢了!求你了,伍爷,小的不想死啊!”
“岂能因你一人乱了我伍家的家法?带下去!”伍育之毫不留情地呵斥道。
正当下人们遵命要将哭喊着的小伙子绑起来扔进熔炉时,英卓赶来大喊一声:“慢!”
他匆匆走到伍育之跟前,对伍育之客气地拱手示好,道:“伍爷,这小子虽是犯了家规,但不至于动用死刑,何况现在是铸造钱范的关键时刻,少一个人就少一分力,多一分风险,更严重些,若是触犯到了钱神,恐怕不吉利,还请伍爷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伍育之犹豫了一下,斜睨一眼跪在地上哆嗦的小伙子,拂袖说道:“哼!这次就看在我贤弟的份上,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也不会再留你这等手脚不干净的人在府上做事,以免坏我家风。就给你二十板子,再赏你二十钱,回家去伺候你老娘吧!”
小伙子抹着泪使劲儿磕头谢恩,英卓也松了一口气。
夜里,一批刚出炉的半两钱被分罐装好,管家敲开书房的门,询问伍育之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