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隆岚钟抚平身上长衣的最后一处褶皱,不料前面的纽扣蓦地崩开,棕色的纽扣“嘌”地一下飞出老远,他果然还是不惯于穿这种正装。
“二哥肯定又是在扶济区淘的便宜货,质量这么差,都要掉身价了。”安长钰捡起地上的纽扣,埋怨道。
“愚者总喜欢在偶然的事件里找必然的联系。”隆岚钟拉紧散开的风衣,冷不防来一句。
“嗯?”
“我也一样。”
安长钰忍俊不禁,浅笑道:“那这里面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呀?”
“它叫我,”隆岚钟拉起衣角,“放开自己。”
正文:
八月十一日酉时弓家府宅
出浴的弓许众换上长袍,穿上燕靴,看向正在绑发的大哥弓许容,不觉轻笑出声。
“怎么了?”只待侍女束好长发,弓许容便迫不及待地对弓许众回以严厉的颜色。
“也没什么,只是庆幸自己在外带兵,不用留长发,省去许多麻烦呀,”弓许众带着调侃的语气站起,为大哥弹冠,“‘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你呀,总是爱说些不知所云的话。长者留长发可是我们弓家的传统,不可一朝而废。”弓许容起身与弓许众并肩而立,帮二弟简单整理了一下长袍,两人动身出府。
弓许众跟在弓许容身后,分外安心,笑道:“大哥说得好听。长发是传统,赴宴可不是传统吧?好容易能回府,过几天又要中秋了,我还想着能歇一阵,多在家待待,没想到这安家的公子这么不解风情。”
“你放心吧,安公子每年请宾赴宴,礼数都是做得相当周到的,到地方你和熟人寒暄几句就可以自由活动了,西处商行吃的玩的都不少,不会无聊的。”弓许容回以劝慰。
“很少听大哥夸人,看来这宴会做得还真不错,我倒有些期待了。”弓许众拂袖而笑。
安氏商行西处安若素房间地窖
平波清立于安氏商行东西北三处代办面前,东、南两个长绳缚住脖颈的中年男人已然不成人形,只有北处代办双信靠坐在地上,除了身上有些淤青伤痕,别无大恙。
“爷爷,我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呀……再这样打下去,您还不如直接捅了我给个痛快更好!”南处代办杨晶伏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像坨瘫软的烂泥。
“行了,波子,我看这两个把能吐的都吐出来了,你再打真把人打残了到时候在安公子那也不好交代。”坐在平波清身后座位上的孟旭卫劝道。
“好,”平波清淡淡答下,回头望向双信,“不过还是有奇怪的地方。”
孟旭卫立刻会意,硕大的阴影把男人覆盖无遗,“喂,没挨打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随你们怎么想,爱信不信。”双信吐出一口黄中带灰的黏痰,头靠木梁。
孟旭卫拦下要上前用刑的平波清,心中的疑惑却只增不减。这一天来,双信只是挨了几棍子便将所有他们所问的问题全部回答,过程毫无凝滞,仿佛一出毫无起伏的情景剧。不过无所谓,暴力施加的囚徒困境之下,他们已经基本得到了所需要的信息,而现在,他们头顶,隔着那层厚实的地板,一场气势宏大的历史剧也即将开场。
站在熙攘往来的忙碌人群前,隆岚钟放下手中的餐具,恍惚间仿佛穿梭回了久远古时。人们身着兽皮、草裙围着篝火舞蹈雀跃,当那位住持登上土梯,往前看去,是一排高低衔接,整齐降列的牺牲;鼎炉散开,餐盘两列,高殿之上,容饰华贵的大人抬手轻挥,侍者舀起一瓢浊酒,缓缓倒入漆器之中。忽然打翻的一壶水,将画卷一洗而空,回到现世的隆岚钟,眼前是数排气派的长桌,长桌上各类餐具一应俱全,西处的雇工开始上菜了。
“隆公子,实在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擦干净!”打翻水壶的侍女惊慌失措地掏出帕巾要帮隆岚钟擦拭为水沾湿的衣角,却被隆岚钟拦了下来。
“没事,你去忙吧,我自己来就好。”隆岚钟轻柔将手帕放回侍女手上,浅笑道。
侍女感激涕零地向隆岚钟道谢,才要离去,流星赶风的安长钰来撞个地动天开。
“小依,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安长钰板着脸质问。
“对……对不起,小姐……”
“长钰,怎么了,凶神恶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人呢,这可是你的家人。”隆岚钟招呼侍女“逃开”,挺身挡住了安长钰。
安长钰川剧变脸般绽出灿烂的笑容,“家人?岚钟哥,你是认真的吗?我哥是用钱把小依雇过来的,你相信这种金钱关系吗?”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安长钰见隆岚钟一本正经作答,登时咯咯笑出声来,却不想惹得安若素也赶过来。
“小妹,你是不是又在缠着岚钟兄不放了?今天可不比往常,你要是犯了家规误了大事,为兄可不会手下留情。”
安长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躲到隆岚钟身后使劲朝她哥翻白眼,只引得安若素无奈摇头。
“若素兄,筵席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停当,只等‘贵宾’来了,不过今年这次宴会要大不寻常了。”安若素环视偌大的厅堂,携着不少感慨。
“反正客人还没来,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今天劳累了一天,也该歇歇了,养好精神晚上也好接客。”
“不用了,往常的宴会我都是这样过来的,倒是岚钟兄今天可能要很辛苦了,那几个老狐狸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嗯,我正好也想见识见识红叶城的底蕴,”隆岚钟向安若素伸出手,“顺便如果有机会,也让我看看现在安氏商行的底蕴吧。”
当荣默领着儿子荣一鸣抵达安氏商行西处时,远方的天空已是余晖与紫霞交融的一片奇异神采。荣默大踏步走在前面,眼瞅身后小子鸠形鹄面,笑道:“怎么了,一鸣,才这么点路就这幅样子了?这晚上你可怎么撑过去呀!”
“父亲,红叶城的街上人太多,我快受不了了。”荣一鸣捂住胸口叹息。今天一大早父亲就拉着他出去在红叶城里到处逛,半天下来,他现在精神都有些恍惚。
“你要适应呀,不然老爹怎么放心放开你呢,”荣默转头望向灯火璀璨的安氏商行西处,“今晚宴会里的人肯定不会少。”
荣默放缓脚步,不断用余光确认身边紧跟的荣一鸣,还没步入会场,便在门口见到了老熟人,那人长得一般高,身体却瘦得不成形状,衣服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只怕下一瞬就要落在地上。
荣默轻拍儿子的手背,眼神示意下,两人加快脚步,荣默也顺势呼喊起来,“这不是红薪联的朱大人么,平时公务繁忙少能相见,怎么今日也有兴致来赴宴?”
尽管在只存在窃窃私语和行路声的西处门口,荣默的一声高呼实在惹人耳目,但大家仍然各自从容,心中已浮现出那郡西仙乡镇,人称“老顽童”的荣默荣镇长了。
“荣镇长,久违,”朱昇顿下身形,回身客套,“安氏商行安公子办的宴会可不能缺席,毕竟是我们红叶郡的一桩大事。”
“那朱大人可要有口福了,每年安公子办的宴会菜式可够丰盛的,一个晚上刚好逐个尝个鲜,就已经撑得再也吃不下啦!哈哈!咳咳咳!”荣默一阵侃笑,沙哑的声线从那堆灰尘、细菌的粘液混合物中脱出,激得这老小子咳出几声,只有这时候,才能让人感受到荣默的横秋老气。
“经荣镇长一说,我确实更有兴致了,”朱昇说着,从袖里抽出一根相形硕大的烟放到荣默手中,“荣镇长,年纪大了,保护好身体,少抽点劣质烟。”
荣默在儿子疑惑不解的神情中,洋洋得意收起那根大烟,眼见朱昇先行一步,也领着儿子踏过门坎,在侍者的礼敬和引导下,来到气派的厅堂。
环视大厅,不出荣默意料——又是许多生面孔。对他这种“惯于迟到”的人来说,在屋外时只能看见一些审美疲劳的老熟人,毕竟第一次参加宴会的新人们,总是很守时,还特别喜欢把日程提前。
审视已定,荣默让儿子自行其适,自己则随手抄起一个大件红叶樽,径直往宴会中央的红人走去。弓许众忙于应付前来搭讪的宾客,蓦然瞧见兽皮束带的糟老头子,一时喜上心头,对众人推脱道:“各位贵宾,实在不好意思,我公务在身,不能久陪了。”
只看众人错愕未定,弓许众抓住时机脱出人群,与荣默汇合一处,搭着老头子的肩膀来到厅堂相对僻静的一角,“荣镇长,得亏你来了,不然今天我都不知道怎么脱身了。”
“嘿嘿,弓将军和我这种糟老头子不同,可是抢手货,以前宴会都没有你的影子,今天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还不得使劲折腾?”荣默戏谑笑着,边啃了一口方才路上顺手牵来的鸭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