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看着树林,脸上的表情像夏日的天气一样,在无常中变化着,忽而眉头紧锁,忽而咬牙切齿,忽而闭眼叹息,但眼里始终饱含泪水。
许久后,女人转回头看着元同,虽眼中仍含着泪水,但心情显然已平复。她拉起元同的手,低声说了句“公子随我来!”,便带着元同走进树林。
元同乖乖地跟在后面,看着她娇小的身形,心中泛起无数疑问。
这树林是村庄的坟场,百余座大小不一的坟包散落其中,大部分坟包上都长着草。
女人拉着元同左右窜梭,走到偏中心的位置停了下来,左右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忽然,她眼睛一亮,拉着元同继续窜梭,来到一个坟包前。
这坟包上没长一棵草,看上去是刚刚下葬不久,坟包前后均无墓碑,无法辨识死者的身份。
元同向坟包后边看去,那里还坐落着十余座大坟,呈三角排列,最后面那座坟的封土堆最大。
元同断定,这应该是一个家族墓地,典型的中原墓葬方式,那座大坟是先祖,这个新坟应是家族辈分最低的,所以只能安放在角落里。
女人盯着坟包,颤声道:“这便是我的夫君。如今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他呢!”
此刻,元同才恍然大悟,为何这娘子如此抗拒到这里来,为何她的性情变得如此无常,只因她觉得自己被恶棍糟蹋,已是不净之身,无言面对死去的丈夫。
这是一个严格恪守传统人伦的女人,但世道无情,并没给她守住贞洁的机会。
这个弱小的女子,年纪轻轻便失去了丈夫,又被恶棍强暴,在她惨遭蹂躏之时,整个村子竟无一人前来搭救。
她被丈夫抛弃了,也被全村人抛弃了,这世上还有谁没抛弃她呢?
想到这里,元同的心里阵阵刀绞,这世道向女人抛出一把把刀,刀刀致命。如今一把刀也深深扎入他心中,他不仅在为她痛,而是为这世道痛惜。
“非你之过,你无需内疚,更无需向任何人忏悔。”元同安慰着女人。
她并不为所动,只是伫立在丈夫的坟前,低着头,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元同也未再言语,也低下头,陪着她瞻仰这个不大的坟头。
忽然,林中刮起一阵斜风,扫过二人,在坟头打个转,卷起一缕黄土腾空而去。
“我夫君叫杨继,他是家中的次子,长兄早夭,父母也相继去世,家里早早就剩他一人了。如今,他也躺在这里了。”
不知是被风刮醒了,还是心中的愧疚和委屈一并被风带入天际,女人终于开口了。
“几年前他跟几个村民一起投了军,一场仗打下来,就剩他一人了,这也算是立了功,官家还赏了一些银两。之后,他被调到长安的卫戍营,保护皇帝去了。
媒婆带他到我家提亲,他把官家赏的银两全给了我父,父母这才同意我嫁给他。今年正月,他骑着红透大马把我带回来,我们就算成了亲。
年满十六,我也有了名字,村里人都叫我杨柳氏。可这名字还没叫热,我就—我就成了寡妇。”
女人就站在丈夫的坟前,对着死寂的坟头自顾地讲着她和丈夫的过往,似乎忘了她后边还站着个喘气的。
元同倒是没在意,他需要了解事情经过,以便判断接下来是该藏匿,还是该逃亡,管她对着谁,只要讲出来就好。
“成亲没几日,他就被车拉了回来,全身血肉模糊,早已断了气。送他回来的是个姚姓什长,他是夫君的上封,一同来的还有两个兵卒。
什长说,一个皇子驾车游玩,后来马受了惊,便拉着车在街上横冲直撞。我夫君上前拉住缰绳,想让马停下来,结果被压到车轮下,马车停了,他也死了。
当日,什长和兵卒帮我将夫君下了葬,留下点银子便离开了。后来—后来—”
女人开始哽咽,渐渐哭出声来,身体随着哭声跪倒在地,双手不停地捶打地面。
元同知道,那“后来”一定是她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