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鳐发现了一个秘密,这秘密,后来他只对一人说过。
王府被废弃的那座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井壁上,记载着上古流传下来的巫术秘法——这也许就是西缘城传说中的宝藏吧,西鳐想。
第一回被人推下井时,他沉迷于那些秘法,竟忘了,以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攀爬出去。
天擦黑的时候,他听见了西菱的声音。随西菱一同出现的,还有西缘王世子。
西菱一边数落一边问他是否有事,他没答话,满眼里都只有站在一旁低着头沉默的世子。
“对不起,上回我不是有意的,这回我不知道……”
世子终于开口,怯生生的语气,和寻常人家犯了错孩子并无二般。
“他们是我的朋友——”想了想,他又改口道,“是父亲的朋友,他们的孩子,我……不好不招待他们。”
大概意思,西鳐明白了,只说:“没事。”
西菱却听得糊里糊涂:上一回?什么上一回——她想起西菱哭着回来的那天,一瞬明白。
眼前的是世子,她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回去再跟西鳐问个明白,却是回去后,见西鳐不但不难过,似乎还挺高兴,也就没张口。
“阿嬷,你怎么会和世子一起过来寻我?”
“半道遇见的,我正寻你,他便带着人跑过来了,说知道你在哪儿。”
西鳐明白了,今日推他下去的人里,并无世子,想来是那群孩子们见了世子,炫耀了一番。
不过此刻,比起世子,他脑子里更多的还是井下的巫术秘法。他得想个法儿,再下去一趟,抄上来太危险,但总下去,又不好上来。
这一夜,西鳐睡得不多熟,梦里都是井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和壁画。
第二日,他又去了那院子。要说倒霉,他是有一点儿的,次数多了,也不觉得了。
“怎么?昨儿个在井里没待够,又上赶着来和我们玩儿?”
孩子们带着玩味儿的目光走向他,再次将他推入了深井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西鳐才知道,不是他倒霉,而是那群孩子特意等在那里,等他送上门去。
孩子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夜色也越来越沉。
“喂!你还在吗?”
一个声音从井口上方传下来,透过长长的壁道,映出回声,绵延而空灵。
虽只听见过两回,西鳐还是能分辨得出来——是世子。
“世子……殿下。”
“是我。你还好吗?”
若说第一回,西鳐觉得惊讶,第二回,他觉得是巧合,可后面的无数回,这位看起来软弱可欺的世子,都能在他掉入井里的几个时辰后,赶来救他,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对此,世子宁沉是这么说的:“这还用猜吗?你不在自己院子里,肯定就在井里啊!”
“你难道只有晚上才有空来找我玩儿吗?”
西鳐实则想问,自己被人推下井的时候,他为何不出现。明知那些人不是善茬,为什么还要请他们到王府里来。
“白日里功课繁杂,即便是府上,父王也不许我乱跑。他们是客人,我不好撵。”
西鳐理解宁沉作为世子的不易,虽心里生气,但终究没有怨怪他。
“世子。”
“嗯?”
“他们都说我是西缘未来的祸患,你为何不远离我,反而还一直帮我?”
“嗯——”宁沉道,“我相信你!祸患不祸患的,谁能看得出来啊!那个算命先生说得也未必准。而且你又没有欺负过人,反而是他们……父王说,君子立于天下,以品性先行。一个人,表面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终得看他做的事。反正父王请的那些朋友,我看着不像好人。”
说完,他补充道:“这些是我们私底下的议论,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叫父王知道了,我又该挨骂了!”
西鳐笑道:“嗯,殿下放心,我的品性,不比君子,但绝对能保守秘密!”
两个小人儿坐在井边,咯咯地笑起来,两张笑脸和天上那轮弯月一模一样。
自此,西鳐和宁沉成为了好兄弟。宁沉偷偷来找西鳐的日子,数都数不清。
这个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
“殿下这样,不会被王爷和王妃责怪吗?”
“我从小就没知心的朋友,还请西菱嬷嬷准许我和西鳐在一块儿玩。”
西菱没有拒绝。
她只想着西鳐从小也没朋友,倒和这位世子同病相怜,只要三个人都各自小心些——当然,就算被发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们在一块玩闹罢了,能出什么事?
自从两个人在一块作伴,西鳐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也不常说思念父母的事了,倒省去了西菱许多担忧。
又过了几年,两个人都大了。
王府将要为宁沉行冠礼,一并定下婚约之事。
方落了雨,天气还很湿热,西鳐坐在院子里支着脑袋,心中有些烦闷。
这几日,他都没见着宁沉。
“世子冠礼是大事情,他自然忙的。”儿女之事,西菱没经历过。但西鳐,她却了解。
“孩子,”西菱知实话伤心,可除了她,没人能提醒西鳐,“记住,你是谁,永远别忘了你的身份。”
西鳐一下就听懂了,一双眼里,藏着苦大仇深,委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阿嬷。”
他知道他的身份。他所愿之事,永无可能。
西氏一族有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西鳐。
如果一个被认定为祸患的人,又是一个女子,那么,她是不可能在西缘活下去的。
可谁又忍心送自己的孩子去死?
“西菱,或许她再也回不来,你也回不来,但这秘密,你一定要死守下去。”
“族长放心,西菱会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只是可怜……”
可怜——这意味着,西鳐再无可能体验男女情爱之事。
“不可怜,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西菱,你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你受得,她是西氏的孩子,更该受得!”
西菱笑了笑,是啊,她自己也是这样活过来的。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好过一些。
西菱告诉西鳐,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发现。
“万一呢?万一被发现了,会怎样?”
“死。”
小西鳐不大明白自己为何要伪装,但她明白什么是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听不见,看不见,也没办法抱西菱阿嬷了。
所以她听话,甚至刻意将自己弄得脏点儿,练习粗犷的发音,好让自己方方面面,看起来都像一个男子。
能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究竟是男是女,也知道自己对宁沉是何种感情——书上写了很多情爱之文。
骗不了自己,还得骗,还是骗不了,那就忍。忍不了,就得死。
她一人死无妨,还有西菱,还有整个西氏,她从未见过的亲人们——他们无罪。
“也许有一日,大家不再相信什么算卦一说,我们能从这里走出去。那我的宝贝西鳐,就可以真正做自己,也可以真正喜欢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