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之喜很快也传到了怀安,一同来的还有开市之谕。黑河两岸船只往来渐多,昔日争夺再次被热闹与繁华掩盖。
胡雎给朱华寻的人手也一一到位,不说武功高强,在军中各有突出技艺。五个老兵,五个新兵,再加上朱华,在听海楼聚齐,等秦老板特地去白石镇打的十把短刀。
十个人,有上了年纪的老伙夫虽大字不识几个,十年间跟着部队去了挺多地方,不仅会做饭,还识些草药。有一对皆做了校尉的夫妻,经验丰富,配合默契。有特别能跑的,会航船泅水的。还有两个朱华见过,一个是马倌,一个是在凉州有一面之缘的新兵,自然现在也是老兵了。介绍时,胡雎特地赞其善射,可百步穿杨,守甘州城杀敌近百。
历经血战,畏缩之气皆洗。此人被提做百夫长,要其搁置职位在和平时日做那危险的游兵打探情报,心中本有不满,见领头之人竟是朱华倒眼神一亮,挺拔身姿,抱拳行礼,声音朗朗,“在下许应,死生无惧,不负所托!”
但许应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寒暄。他发现朱华只短暂展开笑容,眉头又很快锁起,不多时便从听海楼拎了食盒先行离去。旁人将李思空事告之,说李思空如今仍有一线生机,朱华不肯放弃,日日服侍,孝心实在可贵。
“家里没有别人?”许应颇为吃惊,一惊江湖儿女于家于国情义深重,二惊一介女子还未出嫁却不怕流言,倾心照料昏迷不醒的继父。
“这种时候还分什么男女,妄谁到老也难有这般好儿女送终。”周娘闲来也去帮过忙,好不容易捱过一次大战,若非听说领头的是个好女子,又亲眼见了,哪愿抛下身后一众生死兄弟,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伙夫好卷了烟来抽,不用在营房做饭,在听海楼后厨帮工也有意思,用他的话说,万一哪年皇帝又亲征了,有个好手艺,保不齐老了还能混个御厨。
后门停下一个中年僧人化缘,拄着柄华贵锡杖,洗得发白的僧袍有多处残破。伙夫装了饭给他,又坐着抽烟,众人于是散开。许应和伙夫的话没说完,就随意抽了胡床坐一边等着。
僧人细细用餐后,碗钵洗刷干净,致谢告辞。许是看出身边都是军旅中人,颂上几句功德,又劝人消解多余杀心贪欲。
“为何是多余?”许应不解。
“兵戈征伐,不得不造孽障,不可不消罪业。事毕而欲不减,恶果招身。”
“大师何去?”
“送生灵极乐。”
僧人原是罗什寺讲经高僧,与胡雎也是旧相识。僧人本不欲叨扰,在听海楼这一停,往城门去的路上还是碰见了胡雎。
“胡施主缘何愁眉?”
“惜不能像大师替人消除痛苦烦恼。年轻人,阳气正升,灰心槁形,叫人于心不忍。”
僧人于是随胡雎转入一所民居,看到两只母鸡在院里衔石子,年轻的身负武功的女子在阶前发呆,屋中映在窗纸的烛光忽明忽暗。
听到喊声朱华猛地惊醒,顿时有些窘迫,跳起来拿扫帚将地上干了的鸡屎扫净,请人快坐。胡雎笑着摆摆手,“恰巧正行师父路过,说起前年洛阳龙门,师父曾去护法。”
正行笑笑行礼,“突然到访,想向施主借几根针线,补补衣裳。”
胡雎借故离开。朱华本想替僧人缝补,被婉拒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正行师父针脚不说好看,也颇密致,一针一针,将僧袍破损一一补齐,很是耐心。
“衣裳只是破了洞,架子还在,常常爱惜,它便陪贫僧至今。此行颇远,路有风沙,也不知在哪一刻,它会散成几缕随风飘去。可惜,物无恒远,终有离别;幸而,人有常新,随时而变。”
“大师,我知道,我知道人要向前看,我也做好了启程的准备……可我还是不甘心,我爹还活着,乔叔……他们本该都好好活着。”朱华看着又从笼里跑出来的鸡,眼睛酸涩,眼神又是空的,“最近我总是想,为什么我反而活着。”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正行笑着将线打好结,抖抖衣裳,“谁都想活,难道是别人让你活了才能坐在这里?生死一线,所有的情与义,都得人活着。战场上,讲不了因果,非要说,运气也是因果。竭尽全力,谁又知道线在哪刻绷断。都说佛渡世人,干戈在手,人也渡人。施主此行若是不回,可会觉得遗憾?”
“会。”朱华已是有些明白,点头又摇头,“也不会太遗憾。”
正行穿上补好的僧袍,再向朱华行礼,“贪欲强加于人,该走的走不得,该来的来不了,仿佛地狱。施主若还是难过,便同贫僧一道,送李施主最后一程。”
病床之前,正行一手拨动佛珠,一手握住李思空干枯的手,好似呓语,轻轻慢慢说着过往。告念完所有担忧与遗憾,肉眼可见,李思空原本枯槁青黑的脸颊变得红润光泽。正行将李思空同样变得柔软的双手搭在腹部,躬身行上一礼,然后席地而坐,诵念经文。
朱华跟着席地打坐,闭上眼,经文诵声好像来自远方,又伴着空荡钟声,胸中郁结渐渐远去,内力流转不再瘀滞。某时恍若置于鸟语花香之地,见到张绢和李思空二人向自己笑着挥手,又见到年轻憨实的父亲修补房屋、打造家具,流水潺潺,女孩儿成了坚实茁壮的女人,身边陪同的人影却是模糊。
窗边蜡烛只一颗,一夜长明。
李思空不再有呼吸,面容却带着微笑。朱华跟着笑了,捂了嘴,潸然泪下。
将正行师父送至院门,朱华再次道谢。正行将手中佛珠取下,放入仍有迷茫的姑娘手中。
“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一座石桥,有人在桥下,有人在桥头。桥总在那里,五百年风吹雨打,只求一人经过。”
新的刀打好,刻了锻造者的姓,也刻了使用者的名。金簪随死者入棺,朱华白巾裹头,身边只余一柄刀鞘暗绘鹊桥的宝刀。
一切准备就绪,小队各自抓紧在校场训练并相互熟悉。除去伙夫和马倌,许应在老兵里最为年轻、经验最少,其几次小露箭术技惊四座,又与怀安军营中神射手比试获胜,倒引得几个新兵争先向其请教。
因忙于治丧,此一次办了张绢、李思空、老乔三人,朱华临行前一日才露面。与众人相见,虽有疲惫,她的目光颇有神采,孝布在身不显悲戚,倒给一身黑衣劲装添几分俊俏。
新兵演示多日学箭成果,各有骄傲自得,又起哄要看大人一展身手。朱华抿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会射箭。”众人正是惊异,见她又从箭筒取支羽箭在手,好似随意打了个花转,眨眼间,箭已牢牢钉在靶盘红心,“我只会这个。”
众人皆愣,许应先起头鼓掌叫好,那夫妻皆笑,道年轻人还是气盛。马倌挎了新刀也不再显得背驼,得意地跟新兵吹嘘朱华身手,又乐颠颠地请她去看马匹,都是跟金地换来的好马。
晴夜出城,胡雎与庄福清、秦海一同送行,道完珍重,十一个人与二十匹马就此隐入广阔的天野。
一条河有多长,从祁连山北麓出山,经张掖至合黎山,往北,斜曲酒泉,余波入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