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谷诸人尽数登船,艄公正要讨价,被方怀恩一脚踢下船去。艄公在水中翻滚两下,被一股浪涛卷到岸上,方怀恩早已斩断绳索,一杆将船撑到河心。那人才知上当,坐在河水里破口大骂。
船上一下子多了十余人,船舷几欲没入水中,船身却稳了不少。薛延龄闲不住,正要掀帘子看看舱中五人是何方神圣,里面却传出歌吟之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逍遥谷诸人闻得歌吟之声,个个汗毛倒立,拔出刀剑。葛蕾听那歌声戛然而止,拧起眉头,对着帘子尖声道:“齐玉轪,还不与我死出来!”他连喝两声,舱内无人应答,半晌才有一人拉开帘子,紧张兮兮探出头来。葛蕾眯缝眼睛一看,惊声说道:“小雨妹妹,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张小雨。舱内还有四人:齐玉轪、晏适楚、陆涧石、杜屿蘅。小雨撩起帘子的那一瞬,薛延龄透过缝隙看见晏适楚,立时脸色大变、血气上涌,喝道:“晏适楚,你还我仙山紫芝!”他运起气力,猛一跺脚,船左摇右晃,险些立足不稳跌下水去。
齐玉轪因何与晏适楚师徒共乘一船?此事还须从齐玉轪离开王屋山并与李珙分道扬镳说起。他漫无目的、踽踽而行,满脑子里都是修真秘旨里的妙语奥义,每有所得,立即就地坐打坐冥想。三日过后,越发身轻体健、神清气爽五日过后,体内元气蒸腾、毒气消散,功力更真妙境。他欢欣鼓舞,走着走着,不觉来到渭水边,忽见孤零零漂来一艘船,便唤艄公登岸,将身上的钱袋子甩给他,也不说到哪里去,一头就钻进舱中。连日疲惫,再加上船身一晃,他顷刻入梦,一睡便是一昼夜。
夜深醒来,精神振作,他便温习修真秘旨。尚未入定,陡然一个念头闪过,记起王屋山藏经阁的事来。他藏身木板钉出的隔间内,借着阁顶亮瓦透下来的日月之光,研读经文、参悟治理,可耳边传来张涧雨、许月邻行房之声,令他十分烦恶。齐玉轪几次想提剑杀出,只是修真秘旨太过玄妙,将他深深吸引,令他无暇顾及其他。然而,张、许夫妇在木隔间外昼夜圆房,齐玉轪修为再高,也不可能对那种声音充耳无闻。他一直隐忍不发,没想到今夜一念之差,走火入魔,一口脓血咽下,晕死在船舱里。
再次醒来,也不知是几日过后,仍是夜中,四野寂寂,唯闻渭水潺潺。齐玉轪深深自责,嫌弃自己修为不够,反被俗事所扰。他想继续温习修真秘旨,可是这才发现,才熟读成诵的经文,竟然一个字也记不起来。齐玉轪大为不解,自己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是经书文章一旦熟读成诵,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忘怀,可是为何今日头脑里一片空白?
齐玉轪暗自服气,体内真气流行、百毒散尽复又运功,体内阴阳相推、天门开阖。他感到一股真气沛然于胸,心上如有明月朗照,唯独修真秘旨原文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他一着急,扇了自己一耳光,说道:“一入邪念,竟将先师遗着忘得一干二净!”
他正在发恨,船舱一角却发出个阴沉沉的声音:“既已悟到妙境,纵然将道德、南华两部真经一并忘却,又有何妨?”齐玉轪吓了一跳,擎起铁剑,才看见船舱之内多了一个人影。月光透过窗帘照在那人身上,令他身形、相貌依稀可辨。齐玉轪听到声音,又看到这道身影,不劳相问,便知他是晏适楚。
齐玉轪长剑回鞘,冷冷说道:“我昏厥之际,你大可下手杀了我。我既已醒来,你焉有命在?”晏适楚微微一笑,答道:“故友重逢,也是人生一大快活事。打打杀杀,岂是修道之人所为?”杜屿蘅、陆涧石、张小雨挤在舱外休息,听见二人语声,都撩起帘子,向里探看。
齐玉轪一生看不上晏适楚,恼恨他借用外家之术,炼制丹药在外贩卖牟利,不仅自己落下臭名声,还给王屋山上清道教抹黑。他嫉恶如仇,惟愿将其斩除,但在这窄窄的船舱之中却下不去手他在王屋山北受困于黑衣人之时,晏适楚毕竟对他有救命之恩。连日来,齐玉轪参悟修真秘旨,仿佛将世间事又看得淡了:玄冲方丈说得不无道理,谁又是善谁又是恶,谁又有权评判世上的一切善恶?
虽则这般寻思,齐玉轪口中却说:“你知我寻你多年,只为杀你,怎敢与我同船?”晏适楚道:“你擅于习武杀人,我善于炼丹续命。你我各怀异术,我不短你半分,为何要怕你?”
齐玉轪说:“这船我包下了,你怎么还上来?”晏适楚答道:“你雇的好船家,唯利是图。我来到渭水边,要乘船往西,他骗我说船中无人,将我们诓上船,收了我半吊铜钱,不肯还我。我爱钱甚于惜命,所以宁肯坐在船上被你杀死,也不肯逃下船去浪费了那五百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