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任然福至心灵,一下子判断出一件事情。
那就是:任怅遭遇了不测。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对不懂其中奥妙的人而言,如同法力神通,有无以言表的玄妙。
但任然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其中蕴含着最朴实的道理。
薛红灯曾经对他说过:“其实一切心灵上的东西,都得依托物质。反过来说,物质强盛了,也能进而焕发心灵。”
“这是国家强盛的关键,也可以应用在拳术身上。人是一个小国家,国家也不过是个更大的人。”
“按照这个道理,百姓强盛了,国家才能够自强。”
“同样,当肉身强盛了,心灵也会焕发出别样的生机。这种变化,甚至是自然而然的。”
拳术锻炼肉身,宛若灵丹妙药,可以让人强壮、健康、勇敢。
这本来与心灵、精神上的东西,毫无关系。
可是肉身强壮之后,心灵也会受到影响,两者本来就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关系。
佐证的例子,从来是数不胜数。
薛红灯还认为:“自古以来,有技近乎道的说法。认为技巧达到了巅峰,才有资格触摸道。反过来说,沉迷于技巧者,便就难堪大任。”
“好像,技巧是下乘,道才是根本。”
“这固然是一种普遍的状况。但是在我看来,却不意味着技就低于道。”
“自古以来,所有人都错了,这个与技巧对立的‘道’根本不是大家追求的道,这是一种假象。”
“真正的道,是囊括了‘技’和‘道’的,包罗万象,不能偏执一端。”
“如果因为得道就摒弃技巧,那么得道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是被迷惑了。”
“两者并驾齐驱,需要道来直指本心,也需要技来护道、卫道,才是真正得道。”
“这也有点像是你我的关系,我半点不懂得拳术,却知道一些世情。”
“你却是百代不出的拳术天才,可以把我说的天南地北、世事风流,全部应用于拳术上,获得开天辟地般的成就。”
“所以要成任何大事,都不能忽视小事的堆积、累叠。”
“同样,哪怕是传奇的英雄人物,也是有众生万民自古以来的助力,才能登上属于自己的舞台。”
“你把这种意志,用在自己的功夫上,体会量变到质变的那一个关节。”
“我虽然不懂得拳术,但想来‘拳惮’也就是这个道理的具现。”
任然脑子之中,闪过一连串薛红灯以前的教诲,一一印证到现在自己的身上。
他自小便和这人合得来,从其身上,学得了很多在这个世界上,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的道理。
却又能感觉到其中的别开生面、大胆严谨、细致入微、格局辽阔。
薛红灯大约也是和别人说不来这些话,怕被害了性命,难得有个小孩儿能够愿意听讲,也有一些意动。
在几次试探,发现任然的性子沉稳,寡言少语,不是那种四下里胡乱说话的人。
便也或多或少,交代一些东西。
很多东西,当时的任然听不太懂,但他记忆力绝佳,总能一一回想起来,丝毫不差。
这些年来,遇到疑惑的事情,仔细揣摩,印证下来,总能得到全新领悟。
包括他的拳术,也有用到这许多的道理,才能磨练至如今境界。
至于任怅,则又是任然的半个徒弟,受他教导,才能有今日成就。
任怅死也想不到,他看不起的薛红灯,其实是自己武道路途上师祖一辈的人物。
所以,现在任然想起这一系列的话语,知道自己的肉身修行,已经达到了某种巅峰,影响到自己的精神、心灵。
使得自己拥有了某种神而明之、玄之又玄的感应。
其实这种感应,并不神奇。
休说是他,就是一般寻常人,也会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呼吸困难,心神不宁。
他只不过是更加精准把握其来龙去脉,甚至能够将其中预兆,准确与某些事情结合起来而已。
“老哥追名逐利,但也自有底线。他既入名利场,一定要为人所用,若有不从,便就遭遇不测,也是寻常之事。”
“他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还以为现在这年头,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此做走狗、当鹰犬,便得太平。”
“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国权沦丧,乱世将至,人心惶惶,想要得志,要么卖国求荣,要么卑躬屈膝,要么欺压良善……他哪里做得来?”
“那个什么纳兰将军,待他的好,怕也只不过是虚为委蛇,根本没有把他当做自己人。”
“口蜜腹剑,佛口蛇心,这也是他们一向的把戏。”
“好,好不到哪里去。”
“坏,也做不成真正坏人。”
“老哥啊……”
任然站起身子,沉思良久,走到那座凸起的石头之前。
一伸手,两手往下一按,石头像是他手中的面团,柔软无比,被硬生生挤压下去,成了可肆意定型的一团东西。
任然双手不停,又蹲下来,不断在石头上揉搓,将其不断形变。
做着做着,某个时刻,他动作一顿,鼻子酸楚,哭出声来,哭得不算大声,只是难受。
哭了一会儿,又将眼泪擦干,继续把弄那块石头。
最终,堆成了一个小小的石碑。
尘归尘,土归土。
……
午后,任然一身布衣,进了广州城。
他是抱着一定目的而来,但也无需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很多话题就会源源不断、自然钻入耳中。
随便找了一家酒楼,任怅之死的故事,便传了过来。
说他当日挑战广州五虎,是何其威风。
当场就有人喊出“广州第一拳”的名声。
人们也非常期待,他之后接连挑战广州五虎,龙争虎斗的场景。
这就好像是一个传奇,人们也总是乐于见到传奇崛起的故事。
但事实是,任怅尚未挑战,正值风光时候,却先在自己的家宅,一个夜晚,被闯入了一群匪盗贼掳,死在混乱之中,乱刀分尸。
坊间传闻,他好似和纳兰将军,先有如胶似漆的一段时日,再后来却大吵了一架,愤而离开了将军宅。
当晚就发生了这桩事情。
其中内情,叫人浮想联翩。
“做得也不甚高明,粗暴,简单,急躁。”
任然几句话功夫,已经将来龙去脉,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现在这年头,他们这般人正是如此,需要什么精巧细致的手段呢?”
“这偌大一个广州府,还不是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党同伐异,残害无辜,给个解释就够了。”
“那解释是否合适,也没人会追究。”
“不过,若要这么快杀掉老哥,也一定是身怀拳术的人物,布下周密陷阱,让老哥逃无可逃。”
“无非那几头老虎……”
任然目光明灭不定,闪烁着刀兵的锋芒,人却已先站了起来。
留下银钱,他朝着任怅那座宅子过去。
夭桃、湄黛,在这短短几日,都被任怅迎娶过门,正式成了任怅法定的大房二房。
他死之后,现在这宅子,便由两女执掌。
他嚣张狂妄,张扬放肆,但也相应放浪不羁,也不消什么黄道吉日,简简单单举办了与两女的婚礼。
可以想见那时节的风光。
而现在,却随他身死道消,宅子也似乎有了些破败的意味。远远望去,在青天白日时,都是阴气十足。
隐隐约约,听得到一些风声呜咽,吹出一些特别空静、特别寂寥的感觉。
宅子也是有历史渊源,据说是大清鼎盛时候,几代大臣显贵的宅邸,几经修葺、改建,遗留到了现在,却不改其雍容华贵的气质。
在中央有一座湖,湖中竖立了一座白色高楼,可以俯瞰碧水、纵览满城。
这座高楼也是广州城中,极具地标性的建筑。
今天忽然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那座高楼骤然倒塌了。
从天而降,好像是擎天柱落下,威势骇然,一落而去,直将整座宅院的主体构造,都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