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士英毕竟是陈彰武的儿子,其它人都要给他面子,而陈彰武也不能让儿子在大家面前丢脸,在陈士英说出他担保我之后,我便在众人的尴尬注视下,随着陈士英离开了。但担保可不是说完就完,这种情况下类似于军令状了,陈士英得负责到底,但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不可能时刻都在一起。
陈士英还是把我交给了翠莲,他信任翠莲,我这才知道,翠莲在逃亡的路上,已经被清兵追上,命悬一线的时候,是陈士英赶来救了她。
我打趣地问陈士英,“你就不怕我跑了?”
陈士英的态度也没那么严肃,和我调侃起来,“除非你真的会飞,不然这到处都是水,没有船你能跑哪儿去?”
这倒是实话。我沉默下来,然后问:“你真的信任我?”
“当然不信。”陈士英变的非常严肃,紧紧地盯着我,“我知道你到现在还在说假话,还有事瞒着我们……但我相信你不是鞑子的奸细。”
我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陈士英笑了笑,“我会把你的秘密都挖出来的。”
这时候,翠莲从茅草屋里走出来,说里面收拾好了,以后我就睡在她的旁边,白天跟着她一起去干活儿,她会随时照看着我。
我不知道陈士英是如何交待的翠莲,但翠莲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以后和我寸步不离。我倒不是很在乎,反正我心里没鬼。
陈士英点了点头,说那就一起去吃饭吧。
这时候,夜幕已降临了,四处点起了许多火堆。翠莲陪在我身边,而她的儿子,叫栓柱,十二岁了,但长的很瘦小,肯定是营养不良的关系。陈士英竟然一下子就把栓柱扛在了肩膀上,他们似乎已经很熟,说说笑笑走在我们前面。如果不是非常肯定现在是什么状况,这温暖的一幕真能让人觉得无比幸福。
可我们现在的幸福又从何而来呢?大家在岛上其实都惶恐不安,家没了,亲人也多半死散,明天什么样谁也不知道,都是在为活着而活着。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我能看到他们呆滞的眼神,那是走神儿后的恍惚,因为很少有人看我,倒不是他们应该看我,而是我这种奇怪的装束,他们不应该熟视无睹,如若在平常,一定会像稀奇事物一样,引得他们指指点点,可现在,没人还有这份心情。
不过岛上这么多人,并没有乱,陈彰武毕竟守备出身,懂得如何管理,所有的人一定被分成了许多小队,各自在什么地方休息,在什么地方吃饭,都有安排。我随着翠莲在一处火堆旁坐下,旁边陆续就坐满了人,然后有人拎着桶走来,翠莲告诉我,我的运气真好,今天晚上有粥喝了。
我从翠莲嘴里得知,白天的时候,男人大部分都出去了,陈士英带的只是其中的一支队伍,他们是回扬州查看城里的情况,顺便也搜集一些没被清兵抢走的物资,像粮食衣物什么的,他们住在这里什么都缺。这个计划本来可以实现,但陈士英看到城里幸存的人在清理尸体,于是便让大伙一起帮忙,想尽快把尸体都焚烧掉,身为扬州的官兵,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子民,一定让他非常愧疚,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让自己的良心能够稍安一些。
后来的事情我比翠莲清楚,因为清兵突然出现,我们只能仓促离开,而且陈士英还和清兵打了一仗,我们带回来的东西并不多。但其它人的运气比我们好,他们没有遇到清兵,在一些村落里找到了粮食衣物,还有其它像桶勺瓢这些东西,让岛上的生活一下子变的不再捉襟见肘。
我问翠莲,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来多少天了?
翠莲想了一下说,今天应该是五月初七,从四月二十五日城破算起,今天应该是第十二天了。
这实在是太巧了,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我离开南京来江都,也是五月初七,也就是这是同一天,只不过差了近三百年。
这时有人开始分饭,翠莲端来一碗粥,递给我,让我先喝。我问她的呢?她说碗还不够用,只能几个人合用一个,我先喝吧,她先吃鱼。我又看到她拿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鱼,已经被火烤的面目全非,她几乎是直接就啃了起来。
我又看向一侧,陈士英和栓柱也坐在一起,同样是栓柱捧着一碗粥,陈士英手里拿着一条烤鱼,陈士英看到了我,笑了笑,还示意了一下手里的鱼。我急忙低下头喝着粥,觉得不应该和这个男人有太多的交集。
翠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我说,于是我又知道了,从他们逃到这个岛上,就没再出去,男人们之前也很少出去,只有探子出去打探消息,昨天他们回来说鞑子已经不再杀人,而且离开了扬州城,这才在今天出去了大量的人。
这和我读过的历史一致,扬州十日从四月二十五日开始,实际上可能是屠杀了五天,后来又因各种原因持续了五天,直到五月初六才趋于正常。但有一点翠莲说的可能不对,不是鞑子不杀人了,而是已经没人可杀。像扬州这样一个城,加上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总共能有多少人呢?而历史记载的扬州十日被杀人数,从十几万到八十万有多种说法,但无论哪种说法,只是对当时人口的估算不同,最后都认可扬州十日后,没有多少幸存之人。
我喝完了粥,似乎是粳米,不是那么好喝,但架不住肚子饿。我把碗递给翠莲,她说我要不要再喝一碗,我看其它人好象都只喝一碗,知道粮食有限肯定是定量分配,便说不要了,你快喝吧,要不喝晚了就没有了。
翠莲很聪明,看出了我的顾虑,说鱼可以随便吃,这水里多得是,男人们每天都能捞上来很多。我知道这也是暂时的,这湖里这么多人,每天的消耗是惊人的,不用多久,这水里就会连个虾仔也找不到。
但我没有吃鱼,不想吃,好象什么佐料也没有,直接干烤出来的,闻到那种味道就不舒服。陈士英似乎一直在关注我,因为他很快走了过来,问我吃饱了没有,怎么不吃鱼,如果不习惯可以给我找点儿别的东西。我忙说我吃饱了。结果陈士英又说,是吃不下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得适应这种生活。
我看到翠莲向我眨着眼,做着诡异的表情,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陈士英离开后,翠莲凑到我的旁边,有些神秘地说,你怎么不答应下来,陈公子在这里说话很管用的。我竟然又傻傻地问,他对你们都这么好吗?
结果翠莲的表情更诡异了,分明是不怀好意地笑,然后说他对我们都好,但和你不一样,他明显是喜欢上你了啊!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幸好在这种光亮下,没有人能看得清。我有些不敢相信,又觉得也有可能,毕竟这一天陈士英所做的事,还是有不少可疑的地方。但我嘴上还是说怎么可能,我们才刚认识。
翠莲说我都是生过娃的女人了,什么也逃不过我的眼,他看你的眼神,我一下子就看出有问题了。然后她就叹着气,似乎十分感伤,告诉我说陈士英已经成亲生子,但是在扬州城破时,都没有逃出来,当时只有他们父子带着一些士兵,拼死才逃了出来,根本没有时间去管家眷。
这个我能想像,我知道史书中记载,当时史可法和他部下多人都战死,能从满清的包围中冲出去,不仅需要武艺高强,还得运气特别好,妇孺显然没有可能,不由地对陈士英多了一分怜悯。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非常的不习惯,不仅地方太窄,我翻下身都有可能碰到别人,而且干草看着很厚,但躺上后还是觉得下面疙疙瘩瘩的,垫的十分不舒服。我迟迟没有睡着,一直在想这种情况还会维持多久,这绝不是我想要的。
第二天,翠莲给我拿来一套衣服,说是男人们带回来的,青色布裙,非常肥大,尤其袖子,就像舞台上戏子穿的那样。莲翠让我换上,这样我就会和她们看起来一样,也就没有人再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我换衣服的时候,翠莲问我,你这衣服其实很好看,但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地方的人是这样穿?我想了想,还是说民国。翠莲当然不知道民国是什么,还以为是另外的国家,惊讶地问你是外国人吗?我点了点头,说算是吧,然后说你一定要给我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翠莲又帮我梳头发,梳成她们那样的发髻,但没有多余的头钗,最后她给我梳了一个用布带绑起来的发型,不管怎样,我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明朝的农妇了。翠莲又说其实你的辫子也挺好看的,但我们只有小孩子才会那样扎,看来你们的国家很奇怪,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我说那是因为太远了,没有人知道。翠莲说比鞑子还远吗?我说远多了,而且不是一种类型的远,是时间上的远,不是空间的远。翠莲自是没有上过多少学,变的十分尴尬,说我都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说没上学不能怨你,你们这里都是这样。
翠莲这才笑了,说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说的话和我们几乎一样,长的也不像是外国人,我一定会替你保密的。然后她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变的惊愕,迟迟才吞吞吐吐地说,你们国家那么远,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想来的,但我没有办法。
翠莲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问我那你还想回去吗?
当然想了,我一刻不停顿的回答,然后就一脸愁容,可现在这个样子,寸步难行,我根本没有办法回去。
翠莲便安慰起我来,说鞑子长久不了的,汉人比他们多得多,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我不忍打击翠莲的情绪,何况我说了她也未必会信,便顺着她说也许吧,现在汉人是太不团结,才让鞑子有空可钻。
翠莲更不懂什么政治了,她擅长的是纺线,过去都是她男人种田她纺线,但现在没有纺车,她只能带着我和其它女人一起去挖野菜。
这样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两天,那天外出的男人回来后,都在传递着同样的信息,鞑子已经在扬州开设公堂了,贴出告示说只要老百姓接受他们的统治,就不会有危险就可以回家像过去一样生活,而且他们会比明朝更善待百姓。
大明三百年,所以没有哪个人经历过改朝换代,他们只能通过史书,了解史上各次改朝换代的情形。有人说蒙古鞑子来的时候,也是杀人无数,后来没人反抗了,他们就不杀了。于是开始有人附合他,觉得他们可以回去了。
但很快有人反驳说,蒙古鞑子是不杀人了,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们汉人的地位最低,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你们难道想回去当奴隶吗?这一说,刚才的人又动摇了,于是他们就开始拿不定主意了。
我觉得这个告示会是真的,或者我希望是真的,因为我迫切想回扬州。但这段历史的细节我不了解,或许史书上也根本没有细节,只记录了扬州十日的屠杀,不可能把十日后的每天又发生了什么也记录下来,清兵到底哪一天开始才不再大范围的杀汉人,我是真的没有见到过这个时间线。
所以我也不能肯定,现在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了陈士英,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去问他。这种时候,陈彰武的意见肯定很重要。
陈士英平静地看着我,这让我愈发相信翠莲的话,如果不是对我有特殊的感情,我一个本来还没洗清奸细嫌疑的人,又来问这种敏感的事情,他肯定会反应强烈,但他只平和地问我,“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回答呢?而且这种事情,他需要询问我的意见吗?
见我迟迟没有说话,他又问:“你既然这么关心,肯定已有想法,但说无妨,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我父亲也不会。”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不关心你们想怎么做,我只想回扬州。”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跟我们离开?”
“因为当时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