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空置房的事又被提起,石河脸色骤变。
赵辉忍无可忍,冲众人喊:“你们大部分都是厂子弟,从爷爷辈儿就在一起的老关系,哦,一见钱情分就没了?光想着自己拿房分钱,一点儿不考虑外面人混得好不好?从过去到现在,这些房子都是留给他们保底的!没这事儿之前,咱这破地方不值钱,你们靠厂吃饭就夸领导有人情味儿,现在想占别人家便宜了,就骂领导不公平,吃饭砸锅,什么东西!”
“保什么底?几个烂烂‘死户’能比一百多号人的利益重要?你们就是有私心!”
人群中突如其来一边倒的嚷嚷顶破了已经完全黑透的天,整个行政楼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厂长办公室灯火通明得像暗夜腾空的烈焰,火苗范围不大,火星子却在燃烧中窜的夜空星星点点。
人性不可试探,每个人都带着对利益的渴望迁怒别人对利益的渴望,人声鼎沸,局面眼看逐渐难以控制。
“都闭嘴!”一声怒喝从包围圈涌出,回响涟漪般圈圈泛开。
职工们都听话地闭上了嘴,他们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了,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一个五十多岁,气质中充满威严的健壮男人走到了最前排。
“赵曦。”
“四叔。”
“曦娃。”
人们打过了招呼,纷纷小声交谈,没人敢在赵曦面前放肆,他个子不高,长着典型西北汉子的宽额大脸,硬挺的五官配上棱角分明的脸,带着不怒自威的严厉,这个人虽然不是厂里的老职工,但他十年来的威望全厂无人能及。
石河看见赵曦,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她并不意外。
人群在赵曦的怒视下安静下来,他操着一口生冷顶硬的西北方言开口骂道:“啥叫私心?赵主任家老大自己出去开工厂,把连咱厂都不要的老弱病残给招进去,人家给乡党们体面,积了大德!前些年行情不好,总集团把工资停了,老财务一个人十进十出总集团,脚踏肿咧,被人花搅(取笑)地高血压,硬生生给咱谈下来了保底工资的时候咋么见你们说他有私心?光说厂领导有私心,你们没有?羞先人!你们好好摸揣着自己良心说,石厂长有私心吗?”
提起石河,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石河是厂里有名的“活寡妇”,丈夫在她年轻时进城找了个姘头再没回来过,石河一腔热情全给了厂里,在她还只是生产主任的时候她就自己拉投资扩大学校、搞集中养老、招渠道商……桩桩件件,不止看在厂职工的眼里,就连石家寨村的人提起她来也没人敢说不好:
要不是厂子弟学校扩建扩招,村里的孩子得每天起早贪黑十几公里才能有学上;她搞的集中养老社群,只要年满65周岁,不管厂里还是村里,食堂、公益诊疗都给统管上;要说私心,谁都有,唯独石河没有。
石河一心扑在零件厂的一亩三分地里,满心满眼都是厂子,她就一个儿子,八年前就去国外留学了,近几年留在国外工作的他挣的外国钱只有往回寄支持学校发展的,没有往外送坑害自己人利益的,石河一个人独活在厂里,能有什么私心?
石河抬起头,目光越过替她说话的人,又一次抬起手向外挥了挥,疲惫地说:“回吧,都回吧,还有时间,这几天挨家挨户统一意见,各家晚上留说话管事的人等着。”
石河站起来时,眼前一阵发黑,她晃了晃,赵曦几步冲过来扶住她的胳膊,却被她一把推开,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前排的人都看在了眼里。
人群逐渐散去,行政楼的火苗子终于熄灭,义愤填膺的男人和八卦的女人逐一离去,一小片喧嚣暂时尘埃落定,只是几户女人临睡前和男人说床头小话:“咱这石厂长眼里长着石疙瘩,赵老四这么多年独独对她的帮衬,她就跟看不见一样。”
男人也捉摸不透地叹息:“赵哥仁义,脾气是厉害,可人也朴实,原来他与我们讲过,只要石河同意,他愿意帮她养娃,可石河这个女人啊工作还行,那方面圪里圪塄(奇怪扭捏),硬硬把赵哥和她自己拖老了。”
“女人在外不能太能行了,家顾不好就围不住男人,要不然他男人咋早早跑了。”女人总结般给石河定了性,接着搂着身边自己家的男人沉沉睡去。
石河打了个喷嚏。
深秋的山里冷得人颤,更别提她坐在幽暗的溪水边,更寒得刺骨。她垂着眼帘,不仔细看就像睡去了一样,但身后不远处的人知道她没睡着,她总这样坐在这里,总挨着一座危桥陷入沉思。
这座桥离十栋楼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在石家寨村的边缘,一里地外就是荒林,石家尾村在六十里地外,除了城里爬野山的人偶尔走错路会路过,很少有人来这里。
但石河总来。
赵曦永远记得十二年前他第一次遇见石河时的样子,她那时也坐在危桥边。
石河初遇赵曦时简直像受了莫大的惊吓,她受惊的样子把赵曦也吓坏了,石河那时候快四十岁了,可她惊慌失措的脸上居然带着少女的敏感,这让赵曦好奇,他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中年女工竟还能有这么灵动的情绪。
“不该是老婆娘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