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昌使臣抵京那日,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好像也在为我这荒诞离奇的人生而悲哀。
如今我身后跟着甲胄五十人,看似是保护,实则是控制。
这是父亲送来给我的,说是怕北昌来使突然发难,留下他们可护我周全。
可我心里太清楚了,只怕我不是什么神仙,父王便会控住我,决计不让我逃跑。
众臣跪伏在细雨之下,恭贺两朝太平。
太平?!焉能太平?!都是睁眼说瞎话。
北昌使臣抬上两大口鼓,说什么此乃一奇,虽是鼓却捶敲不响,而且这世上任何锋利的兵刃都不能戳破鼓面。
说着,使臣挥了挥手,只见几个壮汉上前,手持鼓槌敲打鼓面,意外的事发生了,鼓竟发不出一点声响。
又令猛士用矛刺鼓,矛弯折而不入。
我望向那神奇的鼓,远看再寻常不过,应该也不是什么特殊材质。纳闷想,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远远来看,它就是普普通通的鼓啊,而且就算是金银所制,也能发出一些声响啊。刚刚那使臣敲击,却是半点声音都无。
抬眸挑衅地望向父王,笑道:“贵国倘若令箭射穿此鼓,我国当让五座城池,岁岁纳贡,两朝再不以兵戎相见!”
父王咬牙沉声道:“若我朝无此能人,贵使何如?”
北昌使臣料父王必有此问,几乎是压着父王的尾音道:“还请贵国归还天启二十四年所夺鄙朝五座城池,且自今日起我朝停止纳贡!”
哦,原来是来夺城池的,果然没安好心。
站在最前列的李大将军自告奋勇:“微臣愿替陛下分忧!”
父王摆摆手,示意李将军上前射鼓。
片刻之时,已有守卫送来弓箭,李将军才要拿弓,使臣阻止道:“慢着!”
众人皆看向他,使臣嚣张道:“贵国出列之人若无此能,该如何?”
父王压着性子,问道:“敢问贵使要如何?”
那使臣道:“以某矛射败者之颅。”
讽刺,这真是赤裸裸的讽刺。
李将军的手微微一颤,可如今大殿上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就是他想反悔也反悔不了了。只见他如同拿着千斤重的东西一般,咬牙握在手中,面上全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若不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只怕父王会当场就会杖杀了这十几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使臣。因为,我分明看到父王起伏不定的胸膛,显然已经气疯了。
说实话,我也有些愤怒。
我虽不是什么道德标兵,可这片土地我活了两世,我于这片土地有感情。如今外兵来犯,当着满朝文武如此侮辱我朝,我血气翻涌,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众人都以为父王会当众拒绝使臣的无理要求时,父王那深沉的目光向我投来,似是恍然大悟,又似终于要摆脱我了,更似是脱去了沉重的枷锁,那双浑浊的目光就这么凝视着我半晌,握着龙首的手颤抖不止。
父王身边的死侍手指微动,而父王原本放在龙首的手背在身后,上好的金丝龙袍因手上微小的动作而褶皱,片刻,死侍的背挺得更直了。而殿外动静不断,我猜测应该是弓箭手都准备好了。
我心里的弦嗡的一声,断了。
果然,江山于父王而言,绝没有他那面子重要。
想来,若是使臣当真执矛相对,死侍和上千弓箭手齐发,走不出这座大殿的何止是敌国使臣,还有我这!己方太子。
太子殡天,他便有理由挥师北上,攻城略地,改写历史,做这哥蔺的千古一帝。
父王啊父王,就因为我像已故男宠时砚的容颜又如何,你怎么就如此轻易地不信自己的发妻,他朝辱我,你为了要诛杀太子,竟然要允了这般无理请求。
李将军,一生戎马,对哥蔺从无有过二心,父王这是宁可牺牲一个将军,也要置我于死地。
君王凉薄,果然如此。
我上一世还是个正经人时,只有母亲一人养我到大,父亲是一个消防员,在我记事起便牺牲了。母亲怀念了父亲一辈子,就连我的名字,何古月,从不曾变过。何,是父亲的姓,胡,是母亲的姓。
我以为,所有的父亲都是爱子女的,如果我的父亲还活着,他一定会是个有担当好丈夫,好父亲。我是怀着这般心思构想自己的父亲,这一世从母后的身体钻出时,我竟还有几分期待,期待着父亲是怎样的人。
可我,直到五岁那年,才真正见到父亲。
他站在大殿最高处,咬牙切齿地瞪着我,说出了我三世以来听到的最冰冷的话:“杀了,将此子给寡人杀了!”
纵使这般,甚至上一世,我的父王亲手杀了我,我却仍然无恨。毕竟,他恨我,恨母后,换作任何一个男人也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