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恍恍惚惚间，小未从暗无天日的房间中醒来

又是同样的噩梦，这么多年过去，就连小未也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了，至少能在梦中见到已然走上黄泉路的各位亲近之人

“吱~”

房门被轻轻推开，淡淡晨光随之溜进房间，春福蹑手蹑脚走进进来，往床榻这边瞅了一眼，看见自家小姐已经醒了，兀自坐在床上发呆

春福把窗帘拉开一道缝隙，让光多透进来些，又去关好房门，这才轻轻走到床榻边上小声说道：

“小姐，热水烧好着呢，您是现在梳洗还是？”

小未轻轻点头，春福就再次出门准备去了

小未拍拍脸颊，揉着眼下床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天色尚早，阳光还不甚刺眼，院子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捣衣棒捶打声，虽然看不真切，但小未知道，每逢司内进了新人，最高兴的总是那些浣洗婢们，这代表着至少一旬的衣物不用她们洗，房屋不用他们收拾，秽桶也有新人来倒了

这代表这一旬她们也可以轮流像平常羡慕的那些抛头露面的小姐们一样，睡个懒觉了，只消每日有几个老手带着她们即可

秦妈妈的手段，无非就是威逼利诱搞下马威那一套，全教坊司上下，包括秦妈妈自己都尝过此招的厉害，没什么新鲜味，但是却总是管用

秦妈妈一般早上是不在的，美其名曰：“美人回笼觉”，时常说起当年大武王朝刚刚一统立国之时，万国大朝会上她是如何美艳动人，那些番邦使臣又是如何对她说着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夷语，给她送各种奇物把玩

只不过没一个人瞧见过秦妈妈口中的珍玩，正如同每次赚来的银子进了秦妈妈的房间就再也不露踪迹了一样，私下里有人打赌秦妈妈的房间后定然有着暗室，放着这老鸨子一辈子赚来的东西，不过倒是没人敢借着打扫屋子的由头去探查一番，金银珍宝有无存疑，但是秦妈妈的赤红马鞭可是就挂在墙上

小未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揉着她头上的穴位，这轻柔而熟悉的手法，想必是春福回来了，这小妮子长大了走路都没动静的，还不如小时候走路咚咚咚地有活力

小未转过身去，朝着梳洗架走去，春福早早在脸盆前搬了一张躺椅，小未像往常一样仰面躺去，一头乌黑长发在水中铺散开，由着春福用皂角给她洗头

“小姐，今早上送来一瓶新的月季香，据说是花仙阁最新练的香膏，春福闻着可清气了，一会儿给小姐用上？”

小未摇摇头，春福不免有些惋惜

“小姐欸，那兰花香是好闻，但是咱也可以换换味道试试新哇，小姐的皮肤都要腌入味了！”

说着，装模做样趴下头在小未身旁嗅了嗅

小未一把捏住春福的脸，说道：“就你话多”

捏的春福连连求饶才肯放手，春福瘪着嘴说道：

“春福这腮帮子楞宽，净是教小姐捏的”

“还说！”

小未抬手就向春福抓去，两人嬉笑打闹了一番，终于赶着日上三竿的时候穿戴整齐出了门去用午膳

来了膳厅，外面的大厅长桌是各色莺莺燕燕吃饭的地方，此刻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不是清倌就是堪比清倌、红颜将逝的“老妓”，再过几年超了三十岁，要是没有口味独特的贵人看得上，就得去作那浣洗婢了，或是那运气好的，攒够了赎身钱，寻个老实书生嫁了，便是作梦中的美事了

历代花魁和秦妈妈都能在内厅用膳，其实跟外边吃的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用不着一堆人抢，这样既有了面子，又不用多花银子，秦妈妈时常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钦佩

至于那些下人？那自然是没资格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吃饭的，只能等小姐们吃完了才能混着点残羹冷炙啃窝窝头，至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吃，谁管，饿死活该，若是耽误了活计，更是一顿好打

小未用膳时一向是细嚼慢咽，作为花魁，有这个时间和底气

正吃着，秦妈妈一边骂着一边挤进门来，无非又是嫌弃谁的手脚慢了之类的话

见着了小未，自然又是笑逐颜开一顿不要钱的好话丢过来，昨夜银子抬到秦妈妈房里的时候，那真是钱光映面，灯都没舍得熄，忙活了一晚上，早上也无半点疲劳，只觉神清气爽

小未起身，施了个万福，秦妈妈又赶忙给扶到座位上，问道

“小未啊，不曾累着身子吧？后边若是饿了，让下人给送到房里去便是”

小未摇摇头，秦妈妈见状，知道这妮子的呆愣劲儿又上来了，似乎也是觉得给银子给的太少了些，抓耳挠腮了一阵子，忽地寻思起来前几日高公子说今夜要办个游船会赏花，请几位府上的姑娘们去作陪，本来想着让其他几个头牌去，给给面子得了，见着小未这自打当年不让出司后，每日呆愣愣的，约莫是见不着人气，给养傻了？

反正现如今年纪也愈发大了，高公子当年也是对小未喜欢得紧，不如？

心下里拿定主意，就对小未说道：

“好闺女，知道你不喜俗物，今晚上正好高公子在景和湖上办了个游船会，到场的尽是些贵公子，要从咱这找些姑娘过去，那些骚浪蹄子们为了这些个名额抢破了头，我琢磨这你也多年未曾出去过一次了，就直接拍板给你内定了个名额，你去玩耍一番罢？”

小未眼睛一亮，听得可以出门，自然是心动不已，只是忽然又蹙眉，想起当年那赵公子所做之事，不由得又害怕起来，毕竟她们这细胳膊细腿，哪里掰得过那些个权贵子弟

秦妈妈看小未这神色，自然也是猜到二三分，说道：

“高公子的为人，咱素来是知晓的，这些年可曾对你用过强？都说是京城第一风流，料想以他的性格，纵然会护着你的”

小未听了也是有些动摇，秦妈妈给春福使个眼神，春福便上前一齐劝说起来，一是害怕秦妈妈淫威，二是春福也觉得小姐确实该出去走走了，而且那高公子在各个圈子里评价都是极高的风流人物，春福也想跟着多见几面

“既然如此，我便去吧”小未答应下来

秦妈妈自然又是高兴，向一旁下人耳语几句，让其速去高府报喜，高公子不是个小气人，这给的银子肯定也会高出不少，小未啊小未，你可真是咱的财神

………………

是夜，景和湖上

有双层大船随水而动，船上四处挂满灯笼，欢声笑语、灯火通明，四周水域还有几艘小船围着，用特制的熏香驱赶蚊虫，岸边也有那仆从驱赶闲人，禁止靠近，只有那衣冠华贵之人，或是一些手持请柬的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老爷，才能在这赢个笑脸，毕竟这些虽然现在看着穷酸的书生，也不知道秋试大考之后谁就变成了进士老爷，然后再变成官老爷了

到了湖边，便早有准备好的小船载着贵客一路往湖心而去，登船时，满面红光的，多是书生，悠然自得，身旁有美婢作陪的，多是权贵

小未来得不算早，也不算迟，是高公子亲自迎上船的，座位就安排在二楼高公子的身边，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趁着宾客还未到齐，高全带着小未倚靠在二楼栏杆上，望着下面两两三三吟诗作对的书生们，笑着对小未说道：

“这出楼第一会就到了我这游船上，也不枉我这些年待你花的心思”

这时，楼下的书生们听见动静，抬头看来，发现是高公子，皆是赶忙拱手行礼

“我等谢过高公子盛情相邀游湖，不胜荣幸，不胜荣幸”

“高公子真乃风流倜傥，人中龙凤”

“高公子这等人物，也只有小未姑娘适得陪侍左右”……

这些多少都有些傲气在身的书生，在高全面前，实在是摆不起来，因其父，吏部尚书高谨，乃是所有科考书生共同座师，其祖父高正，更是大武创科举以来首位状元，亦是官居尚书高位，死后得谥“文正”，更有名句“兴邀魁星相与和，醉渡明月落青穹”，乃无数文人毕生追求之梦想

何况高公子本人更是风流倜傥，吟诗作对更是不俗气

高全拱手还礼，笑道：

“承蒙诸君赏我高某人薄面，幸得在此共赏美景，这景和湖有三绝，半池荷花半池鲤，月下美人羞遮面，今日来此也是算着时间，该这昙花在今夜开着，不知你我有无福气观这月下美人一现”

众人又是附和道：

“那今日看来是要借高公子洪福，看看这昙花是怎的个美了”

“早有耳闻这昙花有月下美人之称，只是小生自京城外而来，并不得见，不曾想今日有幸一观”

…………

高全又是拱手，便不再与众人言语，毕竟未来的进士，也得未来真成了进士才有用，况且也仅仅是有用，进士么，自家府衙里一巴掌打出一片来

高全一抬手，便早有仆从递上热茶，又示意给小未一杯

小未使了个万福，到了声些，接过茶水抿了一口，轻轻蹙眉，不曾想这些年过去，这茶依旧这么苦涩

高全环顾四周湖景，正值荷花盛放时节，亭亭玉立，听着下面的人群交谈，偶有人故意大声夸赞自己，心情自是大好，悠然对小未说道：

“你看，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怕我、敬我，你若进了我高家门，哪怕只能是个宠妾，他们自然也会怕你、敬你，只要高家不倒一天，世人就会敬你一天，你也不必再做什么吹拉弹唱，自由自在当个金丝雀，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见小未并未说话，高全却也不恼，自顾自喝着茶水：

“你若想着当年姜堰的事，那我劝你不如趁早下去寻他，说不定还能赶在一块投胎”

小未双眸瞪大，不可思议的看着高全

高全却是挥挥手，让下人再去换一壶茶水过来，茶这东西，凉了，自然没了味道

“不消我查，自会有人把你从娘胎里的档案给我送过来，就告诉你吧，你那仇人，当今天子想动一动都要思量思量，权势氏族，更是我高家都无法相提并论，或者也谈不上仇人，我看你也没什么报仇的心思，这样最好，认得请，才能活得好”

小未已是呆立在原地，她不懂高全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是为了让她趁早死心好作他高全的玩物么？小未决然不愿步入兰姐姐的后尘，可高全刚刚的话却又让她寒毛乍立，好像不着寸缕一样站在他面前，无边的恐惧与噩梦好似又在蠢蠢欲动

那茶童匆匆提着茶水过来，给高全倒上一杯茶后，附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