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诸葛亮《诫子书》
“妹子,醒醒,该换药了。”
直到朱玉在屋外唤她,荀惠才缓缓醒来。她起身,拄着拐杖去开了卧房门让朱玉进来,又把门闩上了。
荀惠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起头发来。
荀惠记事起就没有剪过头发,但现在还是刚刚没过胸口。现在虽说生意红火,每天都能盈利几十贯钱,但荀惠已经习惯了节俭,除了一些重要的日子和场合,她一直都是素面朝天。荀惠绾上头发,插了一支雕着蝴蝶的银簪子,望了望梳妆台边镜中的自己,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憔悴。
”妹子,你操劳过度了”,朱玉把手里拿着的药也放在梳妆台上,又给她理了理头发,“不管什么时候,你得记着,你今年才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有什么烦心事你就跟我说,或者跟温嫂说,莫委屈了自己。”
荀惠只觉得心头一暖。她刚想说些什么,朱玉就把她抱到了床上,自己则蹲在床边,开始解她脚上缠着的绸布,给她换药。这绸布反而比裹脚布松很多。
现如今,女子缠足已是常俗。她不知别家是怎样的,荀惠只记得,她大概五岁的时候,她爹就找了很厚的布条,把她的脚绑住勒紧。她也问过为什么这样,爹只说,是为了礼教。但荀惠今年十八岁了,读了许多书,可还是没明白,缠足到底于礼教有何裨益。
反而是缠足会经常感觉痛,而且走路不稳,步子稍大一点就容易摔倒。这样是所谓的礼节的话,荀惠觉得,为了这样的细枝末节而让全天下女子受这样的苦,未免有失于仁德。
儒家讲究仁、义、礼、智、信五字,缠足是为了礼,却违背了“仁”。只不过当今,天下人都习以为常,荀惠自然也没处去说理。
朱玉小心地用帕子把伤口附近擦干净,期间还是碰到了脚底的伤口,荀惠吃痛,虽然忍着,但腿还是止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疼吗?我小心点。”朱玉关切道,“不过月儿跟我说,疼才好得快,你也忍着点。”
“朱玉姐,这几天辛苦你了。”荀惠笑道,“要不明天休息一天,咱们去上街,我给朱玉姐买两套合身的衣裳。”
“这几天生意正红火,你要是舍得一天不开张,我自然乐意奉陪。”许是手上有事情做,就不用再想那些伤心事,经过了这几天的忙碌,朱玉的心情明显好了一些。只是不知道郑伦的案子结果如何,荀惠还是很担心她某一天会再度寻死。
荀惠笑道:“那就说定了,明天咱们不开张,我带着朱玉姐出去买衣裳。”
“药换完了,月儿说还得再养几天才能不拄拐走路,今天我让你哥哥来帮忙,你就好好休息,哪都不许去。”朱玉给她脚上缠着的绸布打了个结,套上鞋子。这双鞋是荀绍玉的,由于脚上有伤,也只好穿男子的大鞋。
“哥哥天天读书也烦了吧,那今天就让他帮我吧。”荀惠点了点头,她抬头瞧着朱玉,朱玉的姿色本就不差,这几天帮她照顾生意,又涂了些胭脂水粉,更是显得光彩照人。荀惠不知怎地就想与她再多待一会。
荀惠扯住了她的手:“朱玉姐,你真好。”
两人对视片刻,朱玉有些局促地松开手:“有事你就叫我,午饭我也给你送过来,你歇着就成。”
待朱玉去了堂屋,荀惠就又躺在床上,想着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可是荀惠无论去操心爹娘的墓,郑伦的凶案,或是哥哥的殿试,她却全都帮不上忙。荀惠有些焦躁,但不过是徒劳而已。荀惠想再睡一会,但却心神不宁,索性坐了起来。
她的梳妆台其实也是书桌。堂屋后的院子很大,那卧房的空间自然就小了些,才方圆两丈的空间。放了一张床,还有衣柜、一道屏风之后,就只摆得下这梳妆台了。桌上堆着几本蓝色布制封面的书,是一套《墨子》。这书是荀惠花了好长时间才购置到的,价格也很贵,这一套便要十几两银子。若说古代圣贤典籍,荀惠最爱看的莫过于《墨子》,至少读起来不会无聊。
至于笔墨纸砚,也是荀惠从店里的货品中挑拣的上好的,放在她房里。荀惠有时会一时兴起,画画墨柳墨竹,练练字,这些物件自然少不了。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团扇。扇面上绣了兰花,是朱玉送给她的。朱玉是做染坊生意的,女工自然要好,这兰花绣的很是精致真切,逼真得仿佛真有兰花的幽香一般。
荀惠摇着团扇,翻开书读了起来。但她始终静不下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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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过后,曾迁带着一队军士巡过了山,回到自己这小院子。清明已经过了,长宁山又恢复了寂寥冷落,不过也本该如此罢了。出了寒食这档子事之后,汴梁百姓起了些说长宁山上闹鬼的传言。为了此事不要越传越大,夏侯凌调了一队厢军常驻长宁山。为首的厢军校尉是曾迁曾经的手下,就把自己手下的厢军全都交给他统领,他自己则有事无事便进城逍遥去了。
这几天,曾迁一直在自责,自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大意,这墓园这些年一次又一次扩建,他早该想到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被盗的墓是荀老大人的墓,连棺材与尸骨都不翼而飞,这让作为守墓人的曾迁简直无地自容,更是无颜再见荀惠。
曾迁有些烦闷,他进屋从床底取出了一把剑,又走进院子,似使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拔剑出鞘,对着天挥砍了几下,又把剑重重地插在地上。
大宋开国以来,崇文抑武之风盛行,但铸剑的匠人却越来越多。文人也不知为何,都喜欢佩一把剑在身上,多数并不开锋,有的甚至就是剑鞘形状的木头壳。开封府能调度的厢军也不配备武器,只有校尉以上的军官有一把精铁打造的剑。
他手里这把就是他还在开封府任职时所佩之剑。曾迁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剑从没砍过什么人,连牲畜家禽也没有,只有那次,他带队去修戴楼门外的一座桥时,桥底生了许多纠缠在一起的野草枯藤,手下军士用铁铲很难挖开,他抽出了这把剑,把这些劈开,才下好了桩。
除此之外,这把剑从没砍过什么东西,他也很少以之示人。曾迁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这把剑,开始恣意地舞剑。
这剑式是他十年前在东华门外的瓦子里看的。女子舞剑,看的多是腰肢舒展,舞裙流袖,要点在“舞”而不在“剑”。但这女子却将重心放在了“剑”。
曾迁还记得,当时台上女子先是提着舞裙缓缓走到戏台中央,步调也很美,开始时动作很是轻柔,宛如一朵出水芙蓉,仙子一样。曾迁当时正看得如痴如醉时,步伐和剑锋就突然凌厉起来,他坐得靠前,甚至还能隐约地听到破风之声,他也想象到了,如果他站在这女子的对面,必然会被这剑式震得节节败退,难以自保。
如此娇柔的女子,所使的剑式却这般凌厉,顿时让曾迁刮目相看。他当时就生出了想要娶这位姑娘的冲动,可他当时也只是个没多少饷钱的厢军校尉,自然也只能想想。不过那天回去之后,他把这姑娘的剑式默默记在心里,每天早晨都要练一通。
如今练了十年光景,曾迁仍然不能完全复现当天所观之剑法。只练一招剑法当然不能做所谓武林高手,但是防身已经足够了。
这一套下来,曾迁已经出了一身汗,让风吹着,他的心情也舒爽了很多。不知何处传来马蹄声,长宁山山脚不远就是官道,从南薰门出城走官道的百姓都会从此经过。曾迁望着月亮,只觉得感慨油然而生,想吟首小令,却一个字都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