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原定书名为《牢笼》。由于原定书名在网站内存在重复问题无法发表故在牢笼后加了一个“一”字。
“为什么?难不成玛丽亚·克罗丝是个圣女?”夏秋看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冷哼一声,她觉得可笑,古雷热父子真是活该煎熬。玛丽亚是圣女还是妓女,全靠他们的三言两语。人们对自己口口声声说爱的人也常常毫不留情,更何况对待别人呢,不知道为什么,时代的气压里就是洋溢着这样一种风气,百年来只增不减,玛丽亚虽然被议论,但是好歹还是建立在人的基础之上。想到这里,夏秋又觉得自己可笑了,毕竟她在那些咒骂声中连人都快算不上了,她自私的像鬼,顽固的如魔。
夏秋刚刚回到地中海的拥抱时,那到处推销着小麦色皮肤的紫外线已经下班了,只是太平洋沿岸的热气还掐着她的生活不放。而当那些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嘘寒问暖随着时间渐渐消退之后,墙上的月历只剩下了薄薄一张。她回想自己回来的这几个月,好像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圣诞节假期开始的前几天晚上,卢麦拉着夏秋说要出去吃个晚饭犒劳一下辛苦的自己。夏秋起初借口自己要看书——她总是这样,拿看书当借口。但是这学期的课程已经结束了,考试也都安排在第二年,“拜托,这可是圣诞节,没有人有理由不休息好吧,连路上的乞丐都放假了,就当是陪我去,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吗。”卢麦夺过她手里的书,用半开玩笑半要挟的口吻限夏秋在五分钟之内将自己收拾完,然后跟她出门。
夜晚的街道里到处是亮着的暖黄色灯光,卢麦挎着她的胳膊,二人并排走在热闹的彩灯下。夏秋穿了一件马海毛的毛衣,一条能够盖过平底板鞋的牛仔裤,外面套着她那件灰色的大衣,冷风灌进她的围巾里,惹得她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哆嗦,她用空出的那只手将围巾整理了一下,然后将头缩了进去,单薄的发丝别在通红的耳廓后边,露在空气中的大脑被冷气夹击着,十二月底的空气很寒冷,但比起卧室里的浑浊来说好歹能让夏秋的意识更加清醒一点。卢麦的高跟鞋在地面上敲打着清晰的节奏,她夸张的耳饰乘着冷空气荡来荡去,浓烈的香味在昂扬着的,在并不怎么整齐的步调中顺着风挤进夏秋的鼻腔,让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你该多穿点的。”
卢麦提醒她目的地到了,夏秋一抬头发现她们已在一家餐厅正对面的马路上站定。路对面不大的店面里面挤满了吃饭的人,临街的那一个桌子上是盛着撒了干酪碎的通心粉或者是千层面之类的白色盘子,摆放着盛装腌制火腿切片和哈密瓜的木头案板,还有一篮气孔粗大的硬面包。餐厅里有的人已经吃完了,摇着手中的玻璃酒杯,深色的毛领外套包裹着沉重的金色首饰,衬衫的衣角熨烫妥帖,面料上清晰的纹路在手臂上延展最终落到不锈钢刀叉的尽头,一旁凳子上的哑光面皮具散发着木质香水的气息。
夏秋有点局促地接过菜单,在一众热闹的聊天声中仔细地翻看那张纸,像在考场上检查数学题的答案那样将每道菜都看了一遍,像在核算着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她之前没来过这种餐厅,或者说其实别的餐厅她也不怎么去,她很少出来吃饭,人多的地方让她感到局促。她对地中海菜系一直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别人要是问她爱吃什么中餐,她也说不上来个一二,“难道喜欢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每当那种问题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会有这样的疑问,好像这具身体喜欢什么根本不重要,“反正生活也不可能因为我喜欢什么而作出改变。”她总是怀有这样的思想。
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卢麦朝着夏秋身后的窗户兴奋的挥着手,夏秋嘴里正咀嚼着一块抹了橘子酱的干巴面包,她不知道那样的吃法是否正确,但是为了避免吃的太滑稽,她已经努力的让自己进食的动作看起来娴熟一些。几个她并不认识的人加入了这场饭局,空气里不属于食物的香水味在彼此的地盘里撕扯着,最终融为一体了。一个烫着波浪卷发的女生跟卢麦耳语了点什么,然后她们随即放声大笑起来,那块面包还在夏秋嘴里,她不知道对面在笑什么,只是呆滞的抬起头。
“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可爱。”卷发女生笑着对卢麦说道。
夏秋觉得眼前的人有点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卷发的女生。或许是某个路口,或许是在学校,她并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哪个专业的,反正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学生,也到处都是卷发的女孩。
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房间里安静极了,玄关处是卢麦乱丢的拖鞋。夏秋洗漱的时候闻到自己的手上有一股铁锈的味道,或者是嘴里,她不知道,一路上顶着寒冷回来让她的感官有些麻木。卢麦的房门的缝隙里黑着。她们在晚餐结束的时候就已经分道扬镳,夜晚对于卢麦和卷发女生一行人来说才刚刚开始,热闹的酒吧和帅气的交换生,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眉眼,热烈的红唇与昏暗灯光下的窃窃私语,酒精和柠檬,薯片和花生。
早晨没有什么太阳,灰白的云深深浅浅地覆盖在楼房后边的空白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将箱子打乱时腾起的陈旧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阳台铁栏杆上的塑料袋在不紧不慢的风中嚓嚓作响,近处的树条光秃秃的耷拉着,几只鸟在树顶上盘旋了几圈又飞走了,隔着几个低矮的小楼,能看到对面楼窗边上破旧掉漆的墙皮被晃晃悠悠的床单懒散地遮挡着。明明是清晨,所有的事物却俨然一副已经醒了好一阵子了的模样。
夏秋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衫穿过餐厅来到阳台,昨夜她放在桌子上的纸币已经不在,她睡眼惺忪的从晾衣架上收起被略微潮湿的空气打湿的衣服。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或许也不是因为困,但是她头发乱乱的,看起来的确也没什么精神。她的睡眠质量实在堪忧,她早就醒了但是又不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冬日里被窝的温度让人留恋。没人知道她对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哗啦啦的水流戛然而止,透明玻璃牙杯里响了一声清脆的触碰后被放到了水池旁边的木质架子顶上。她朝着镜子大张着嘴巴,在不太明亮的卫生间里顺着光线左右挪动着脸颊,忧心忡忡的打量着那一排还算整齐的牙齿。整齐大概是它们乖巧的伪装。她的整个口腔里除了两颗已经戴上了足以以假乱真的牙冠的牙之外,只剩下几颗磨牙还以较为健康的外表展示着那脆弱的牙釉质。很久以前做过窝沟封闭的牙的边缘泛着一点若隐若现的黑色,石牙末尾冲破牙龈的一点尖锐的白还保持着昨夜的安静,没有再继续生长的迹象。
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随后便转去厨房煮咖啡。
罐子里的粉末见底,她用塑料勺子敲击着内壁,利用震动将卡在底缝里和贴在内壁上的细小咖啡粉末聚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在摩卡壶中间的粉槽里,把上壶和下壶拧紧之后放到最小号的灶口上,随后靠在旁边。她得盯着壶。大概是为了避免一个周里第三次忘记自己在灶台上煮着咖啡这件事,等到溢出的液体把点火器弄湿,淌得灶台上到处都是时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房间里冲出来。
她静静地站着,若有所思地摸着皮肤之下轮廓清晰的牙龈。疼吗,是神经在疼还是她太过用力的触摸导致的错觉呢?
回地中海之前她偷偷去了一趟牙科医院。说偷偷去是因为最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跟母亲说,那会她们之间的气氛已经从夏秋刚回去时的较为温和转变成了剑拔弩张,父亲总是出去,没人想要在那个空间里面交流,她干脆省去了出门之前的报备,反正家里最近也没人愿意搭理她。
夏秋坐在诊室外面等着电子屏幕上出现她的名字。不算长的走廊里积蓄的冷气惹得刚刚跑出一身汗的她微微发抖。等待的时间里她玩弄起手掌贴在不锈钢座椅上产生的雾气,走廊两侧的门开开合合,有一对情侣出来,然后又有一对母女进去,夏秋的身旁坐下一对父子,后来又两个女孩从楼梯上来,看起来像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下一个,夏…”面前的门微微张开,护士的喊出的半个名字在楼道里回荡着。
“是我。”她似乎对空气里回荡着她名字这件事情过敏,夏秋快速起身回答并拎起旁边的帆布袋走向那扇门。
医生关上她头顶上的灯,指了指她身旁的纸杯示意她漱口。
“你这个牙神经已经发炎了,只能拔了,不过今天时间来不太及,我后边还有别的病人,你可以约个号明天下午来做。”
“还是根管治疗吗?”
“对,你看看这个片子,就跟你旁边的这颗牙一样。”旁边那颗牙是夏秋前两年在私人诊所治的,那会牙发现不太好的时候牙髓都空了,医生用一个小气泵轻轻一吹,她整个左上半边脸都随着牙神经的剧痛而抖动,医生纳闷着是怎么拖到这种程度才想起来看诊,夏秋那会看看旁边的母亲,又看看另一边的医生,硬是说自己不疼所以没发现。
“不过你这颗上牙倒还不是什么大事儿,主要是你这个智齿,有感觉吗?”医生切到给右下边牙的拍光片。“后边这颗智齿顶着前面的牙,再长的话很有可能把前面的那颗牙的神经顶坏,最好的话就是约个时间拍个口腔整体的片子,把智齿拔了然后再看看有没有别的牙需要处理。”
“你智齿前面的那颗牙有感觉吗?”见夏秋没回答医生又问了一遍。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中学时某次考试结果出来后老师询问名次退步最多的同学最近对待学习是不是有所松懈一样。医生有明知故问的嫌疑,夏秋也习惯性的假装一切安好。
“没,没什么感觉。”
“那就先把这颗牙处理了吧。”
夏秋抱怀着单子,慢慢悠悠地从保安亭旁边的人行通道走出医院。脱离凉爽室内的皮肤开始在阳光下渗出汗珠,可是她的心室仿佛还留在那个充满冷气的地方。她原路返回的时候大脑里排布着跟父母解释的语句,她看不清楚脚下的路但是也找不出自己发慌的理由,热辣的温度和光线承担了此刻的罪责,不知道是热的缘故还是烦恼占据了大脑理智的缘故,她兜兜转转,走偏了好几次岔路才勉强摸到地铁站门前。
“只是一颗牙而已,但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她心里默默想着,她烦恼极了,边想着她还边空出一秒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的站台。她把单子一股脑儿塞进包里,快速通过安检后找了一个角落的的柱子倚靠上去。
下班的高峰期地铁里人来人往,她畏畏缩缩地躲在一遍。夏秋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口不知道混杂着什么的热气,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某种杂质以这种方式剥离开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神秘仪式。她低着头,模模糊糊的视线只能看得清楚地上黄线上写着意为禁止跨越的某些字体的轮廓,密密麻麻的鞋子彼此相似但又不同,她庆幸自己看不清楚那些鞋子的模样,也看不清楚由鞋子开始延伸直到最上方人们的脸上的表情和眼神。
一件事情以最初猜测的结果结束后,所有的行动好像都变得焦虑起来。
她尽可能地放慢脚步,随着熟悉的路砖逼近,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皱着眉头,好像这一幕似曾相识,像是某个遥远画面在她身体里烙下的永久痕迹和此刻的她产生了某种反应。夏秋在门口站了几秒钟,随后将钥匙插入锁孔,只是还没等她转动钥匙,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回来啦,下午去哪了呀?”母亲还以为夏秋大脑里某颗固执的螺母终于有所松动,语气和眼神中带着一丝欢快,像是抓到了青春期的小女孩因为某一个男生而偷偷出去参加同学聚会后,回家对父母的追问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时的一点羞怯似的,展现出一副过来人的洞悉。这种单方面的洞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是获得了某种许可似的,一发不可收拾的,像固定涌动的潮汐一样存在着,或许还在更早的时候母亲就已经这样做了,只是在青春的萌芽产生的时刻才变本加厉罢了。只可惜她这个女儿没有一次能让她真正的体验到那种戳破含有某些情愫的谎言而带来的快感。
“我去那个,”她边换鞋边犹犹豫豫地回答着。夏秋没想到母亲突然又变得热情了,本想含糊过去,可惜她一点撒谎的天分也没有继承到。
“我去……我去看了看牙。”眼见着母亲从玄关跟着她走到房间,夏秋还是没能阻止忍在嘴边的话出逃。
“啊?牙又怎么了啊?”母亲原本还算带点好奇和欣喜的表情瞬间转为惊讶,再接着是一种疑惑的不解,最后像是被某种怨气击中了一样坐在了床边上。
“就是左边这颗上牙坏了,跟医生约了明天去治。”夏秋假装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躲闪对面的目光。
“哎,那这怎么办,你手里…”
“我手里还有钱。”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市立医院应该贵吧,要不我联系联系之前总是给我治牙的那个医生。”说着她便起身准备联系那个医生。
“不用,我都约好了。”
“约好了也可以取消嘛。”母亲仍不依不饶。直到问出的价格没有比夏秋从医生那里获取的报价更低甚至还略高时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去厨房。而从晚饭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夏秋出发之前,她都还一直念叨着让夏秋带着她的医保卡去,说是可以用卡里的余额。父亲没说话,只是在旁边吃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