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落花流水去,秋风婉转凉。
张远志捂住痛得仿佛要裂开的头颅从宿醉中醒来,昨夜不知谁给他盖的被子,一股霉味。他挣扎着下床走出房门,发现院中繁茂的海棠树不知何时只剩光秃秃的枝丫,窗棂的红漆因为风吹日晒开裂卷起,他曾精心种植的小花圃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黄土。墙角堆着乱柴。厨房一片烟熏火燎的痕迹。
太久没像今天这样清醒,破败的庭院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啪嗒一声,张远志回头,见一个被包裹得圆圆的小婴儿从他背后的床上掉下来,不哭夜不闹,因为太干巴瘦小,黑漆漆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大得吓人,此刻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那眼睛,和颜卿卿长得一模一样。
张远志脚一软,坐在地上。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忘了悲伤的理由。
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是张大郎挑了水回来,看见张远志坐在地上,马上放下扁担冲过来搀起他,问:“爹,摔着没?”
他怔怔愣愣的,没有答话,听见张大郎在自己耳边抱怨:“你天天喝酒,弟弟掉下床也不知道抱起来。你再跑出去喝酒,我就不管你了。”
这话很熟悉,仿佛有人已经将它说了千百遍。
大郎将父亲扶到床上安置好,弯腰抱起来二郎:“你也学爹,做个酒鬼天天掉床吗?”
他对眼前的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以为张远志酒还没醒,所以抱着二郎就走了出去。没看见张远志仰头抬手捂住眼睛,一串水珠滚出来,渗进鬓角消失不见。
张大郎抱着二郎来到一户人家门口,礼貌地敲门,将二郎递进去。这户人家的新媳妇和颜卿卿差不多同样的时候生了孩子,颜卿卿去世后,他们家看二郎可怜,自家孩子奶水喝不完的时候愿意给二郎喂奶。
但今天情况有些不同,妇人喂完奶将二郎抱出来的时候,神情有些为难:“大郎,我……我……”
“婶婶,您说。”
“我婆婆不让我给二郎喂奶了。”新妇脸皮薄,还没将九华县大年纪妇人那副撒泼耍滑的嘴脸学个十足十,语气显得十分抱歉和犹豫:“娃娃大了,胃口也跟着长,我的奶水还是那么多,自己的孩子都喂不饱,没办法再……”
“我明白,婶婶。”大郎打断那新妇的话:“这么长时间,多亏您照顾。”他将肩上刚买回来的猪肉拿下来放在她脚前,伸手接过二郎离开了。
新妇望着少年无比倔强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这几天人们惊讶的发现,好久不见的张家驴肉火烧又开始摆摊了。只是张远志的身子变得更加佝偻,像是老了许多岁,耸拉着脸,没有精神。衣着也十分邋遢,不修边幅的样子和普通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曾经那点读书人的讲究彻底消失不见。
驴肉火烧也和以前不同了,但人们说不出哪里不同,好吃还是好吃,就是差了点说不出的味道,让人再也提不起曾经那种晚上起夜不小心想到张家驴肉火烧就馋得睡不着觉恨不得马上吃到抓耳挠心地那种馋劲。
入夜,张远志一边熬粥一边将他之前写的书稿填进灶火里。
夜风夹杂着落叶吹进来,他手一松,书稿乱了一地,有一页正写到沐越春景,人美花更艳。
12
随着天气转凉,九秋也变得懒散起来,药馆的门半开不开,她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那慵懒的情态,乍看比莹莹都更像一只猫。
但有人很不识趣地把阳光挡住了,九秋皱起眉头睁开眼,看清来人竟是许久不见的李婶。她马上露出一副惊喜的神情,站起身招呼道:“李婶!好久没见着你,近来可还好?”
李婶显然十分不好,她眼睛里净是血丝,神情疲惫萎靡,整个人消瘦了一圈,本就不像善茬的面色显得更加刻薄三分。
她不说话,一直走到九秋脸前才停下。九秋受不了那么近的距离,忍不住后退两步,结果李婶又紧跟着向前跨两步,还是面贴着面。
九秋无奈,绷紧后背问道:“李婶……今天来是身子不舒服吗?还是抓点什么药?”
“有砒霜吗?”李婶刻意压低的语音透露着一股子阴狠。
九秋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有砒霜吗?”李婶语速又快又坚决地重复道。
“没有没有……”九秋迅速摇头,问:“李婶,好端端的,你要砒霜干什么?”
李婶好像早就预料到九秋会有这么一问,毫不犹豫地回答:“家里闹耗子,我要买回去拌馒头里,毒耗子用。”
“砒霜这种稀罕玩意,药馆已经好多年没卖过了,真的没有。”九秋赔笑:“再说,毒耗子哪用得着砒霜啊,万一小孩子嘴馋摸去吃可就麻烦大了,最好是去街上买几个捕鼠夹,李婶,你说对吗?”
“真没有?我这次带的可是银子,你说多少我给多少!”李婶面容狰狞起来,消瘦的面颊使得颧骨更显突出,眼球里血丝仿佛要洇出来。
“真没有!”九秋无比坚决地回答。
李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九秋,九秋感觉她下一个动作就是掐住自己的脖子。然而李婶却转身走了,到门口又猛然扭头问:“吴姑娘,你知道我买砒霜是要做什吧?”
“不是说要毒老鼠吗?”
“对,就是毒老鼠,天杀的老鼠!”李婶神经质地重复一遍,回过头快步离开了。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