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忠义看到关中大侠周同为了保护小道姑而锒铛入狱,而且是在自己管辖区域内的监狱,心里真是羞愧难当,就决心仗义执言,营救大侠周同。
回到府衙,高忠义先去看望师傅周同,劝他不要着急,自己去找汪知府说明情况,很快解救他出来。
谁知他刚见到汪知府,就被劈头盖脸地骂道:“好不识相的东西!你都不看看李大牛是谁的人?!蔡太师一手遮天,捏死你、我就像蚂蚁似的,你真是不要性命了吗?”
高忠义说道:“难道天下没有王法了吗?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道理了?”
汪知府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腐儒!王法就是他们蔡太师家的家法!就是王公宰相、皇上的三宫六院都要听他的安排,你算什么东西?他想满门抄斩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自己掂量掂量吧。再不要惹是生非了。”
高忠义说道:“那难道见死不救吗?”
汪知府说道:“先救救你自己吧。”说完拂袖而去。
高忠义看到这里,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安排狱吏不要虐待周同,隔三差五送点吃的东西,不要为难英雄好汉。他自己再想想办法。
然而,李大牛霸气习惯了,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又在蔡攸面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起来说,“本来小道姑都愿意跟从我们回到蔡府,过荣华富贵的生活,谁曾想高忠义、周同他们也看上了那个姑娘,半路飞刀夺爱了。”
蔡攸一听大怒,就怂恿父亲蔡京于政和六年安排童贯为陕西宣抚使,给凤翔府施压,让处决掉周同,免职高忠义。
俗话说,“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高忠义虽然是县尉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但是他辖区监狱的狱吏调动权、任免权、待遇权都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们也是唯利是图之辈,自然乐意按照汪知府的意思办事。
大观二年(1108年)六月的一天,汪知府巡查典狱,训话说道:“作为当地的父母官,一定要爱民如子。虽然他们都是囚犯,但他们自然有国法惩罚,任何人不能虐待他们。”原来,这里关押着当地几个无恶不作的暴发户,他们通过关系找到汪知府,寻求得到生活照顾并早日刑满释放。
一些具有管理权的狱吏心领神会,趁着给囚犯送生活物资的机会,和一些囚犯勾搭成奸,悄悄把一把锋利的刀具藏在烧鸡腹部带了进去。
第二天,汪知府带领府衙一般人马,检查监管情况,在周同的褥子下面搜查出了一把锋利刀具。
汪知府大怒,喝到:“来人,快把周同大刑伺候!看看他竟然想越狱暴动,难道想造反不成?”
周同大呼冤枉。但汪知府那里肯听,于是立即把周同五花大绑钉在大木马上,等待案件成卷时秋后问斩。同时上报朝廷把高忠义贬谪万年县(今西安市长安区)文林郎(从九品上)居住。
宋代对于被贬谪的官员,主要有四种惩罚手段:编管、羁管、安置、居住。被判羁管和编管主要是指除去官名和公职,没有任何俸禄和收入;被判安置的官员被任命为一些闲散官职,封赐和俸给都会得到保留;被判居住的官员一般都会继续保持原来的官阶,继续享受官俸待遇,只不过远离政治中心和原来的管辖范围罢了。
高忠义只能奉命去万年县居住了。
大观二年十月的一天下午,高忠义忽然接到通知,明天早上穿上官服去凤翔府衙议事大厅参加紧急会议。
高忠义非常纳闷,就暗自思忖道:“昨天听说蔡学士又再次来这里游玩,没有听说有什么重大政策要宣布,怎么今天就紧急通知要参加会议呢?况且,议事只能是提前通知,怎么还会有人已经到了,才通知参会人员的呢?”
虽然他疑惑不解,毕竟还是新入仕的人员,也就不再多想,赶紧收拾东西,早点休息准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高忠义带上王幕僚和一个书童,就早早赶赴凤翔府去了。
这天卯时三刻,高忠义就到了议事大厅。按照朝廷规矩,上朝集合时的点名签到,因为在卯时之前(早上七点钟之前)必须完成点名签到,因此就叫做“点卯”。
高忠义按照他入仕来的观察,虽然朝廷规定卯时点名,但地方府衙很少做到这些,往往是已经辰时,太阳很高了,许多官员才懒洋洋地前来“点卯”,还有一些官吏“点卯”之后,又以检查工作、部署安排、跟踪督导等等名义出去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去了。高忠义虽然被上级批评降职,但还是热血青年,积极上进的,就准备提前到场,得道上级官吏的关注或赞赏。
结果他风尘仆仆赶到凤翔府大门口时,才卯时三刻,距离点名签到结束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但是却发现他已经迟到了,诺大的一张签名表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只有他的签名处空荡荡地,十分显眼。
高忠义一脸惶恐,慌忙跑到议事大厅门口,早已经被凤翔府衙的衙役挡在外面,高声呵斥道:“那个县衙的?怎么现在才来呢?!”
高忠义刚要分辩几句,猛然抬头看见其它几个县衙的大小官吏齐涮涮地看着自己,就涨红了脸,赶紧答道:“卑职马匹瘦弱,早上又感了点风寒,所以……”
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只听一声“肃静”,大家都立正了,高忠义悄悄站到了议事大厅最后边。
原来这个蔡攸、蔡学士借着他父亲蔡太师的名望在崇宁三年以荫补入仕,赐其进士出身。现在才过去了三年间,已经累迁至枢密直学士(三品大员)了。枢密直学士是随侍皇帝以备质询并执掌枢密军政文书的枢密院官职,他们的刀笔对许多人具有生杀决定作用。因此官衔不大,官威不小。凤翔府虽然下辖九个州县,凤翔府汪知府他只不过是个地方四品官员罢了,因此这时整个议事大厅的所有人都在肃然穆立,恭敬等候蔡攸莅临。
又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一声“蔡相公到!”整个议事大厅鸦雀无声,许多人都屏住呼吸,想亲眼目睹一下蔡相公的风采。汪知府带头喊了一声“参见蔡相公!”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
蔡攸迈着稳健的八字步伐,径直走向府台案前坐下,威严地向下扫视一圈,点头说道“诸位平身吧。”各县衙负责人坐在大厅两侧靠背椅子上。各县衙的其他人员依次站立在本县衙主官后面,黑压压地一片。个别县衙来人较多,已经排到大厅外面了,根本听不见里面说些什么。
高忠义作为一个被降职的散官,更是排在最后边。高忠义伸长脖子、踮起脚跟向前张望,只见蔡攸手持文书,寒暄几句之后开始朗读起来,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态度严肃。在反复强调勤政爱民、清正廉洁、公平公正、以民为本、爱民如子等等惯例话语之后,稍作停顿,又威严地扫视一圈,把文书一卷,扔在案头,说道:“本来我也没有准备,只是偶然路过这里,汪知府央求我给大家讲一下,我就随便说这些。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再展开讲了。”
汪知府赶紧出列,迈出一大步,对着众人说道:“刚才蔡相公的讲话高屋建瓴,主旨明确,完全阐释了朝廷的核心政策。会后,各县衙要组织所有官吏认真学习,切实领会精神实质,把蔡相公的讲话精神落到实处。”
高忠义暗自叹服。以前他只知道蔡攸是个补荫官,并没有多少才识,可是刚才讲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前后呼应,看不出任何破绽,真是自愧不如,心里生出几分敬仰之情来。
这样,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站立的一个老年吏员晕倒在地,会议才草草结束了。
高忠义也站得头晕眼花,双腿发软,汗流浃背,听到议事结束,赶紧到外面空旷地带坐在石阶上休息,准备稍作调整,就返回长安府衙休息。
而就在此时,又接到了汪知府派来差人的通知:所有参会人员不得离开府衙,下午蔡相公要组织大家一起用宴。高忠义虽然非常反感这些蝇营狗苟、迎来送往的礼节,但是还想听一听蔡攸的高谈阔论,就硬着头皮前去赴宴了。
这时华灯初上,本来就在西部边陲的凤翔府比较贫瘠,但这时也张灯结彩,营造出一派繁荣景象。
高忠义汲取上午开会迟到的教训,早早就等候在宴会厅门口。官吏们一个个根据自己的品阶,陆陆续续前来了。自然是贱者先至,忙前忙后安排路线、接待、鲜花、门迎、厨师、女乐、鞍马等等。为了表示尊崇,专门从京城请来了高级大厨亲自掌勺。这些大厨在来之前,专门差人去蔡府打听了一下蔡相公的习惯喜好、口味轻重、菜品特色。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就按照品位一字站在门外肃立等候。
这时,高忠义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官员,十分眼熟,等他走近一看,原来是秦凤路凤州两当县尉赵鼎。高忠义喜出望外,赶忙迎了上去,问道:“哎呀,赵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贵客啊,贵客!”
赵鼎说道:“本来这是你们凤翔府做东,招待朝廷要员,没有我们凤州府什么事情。可是我们县令听说蔡相公来了,就带领我们几个赶了过来,给蔡相公接风洗尘,也算是借花献佛吧。”
高忠义说道:“那赶紧请坐。”
过了一个时辰,一顶八抬大轿摇摇摆摆晃了过来。前面的差役撕破嗓子喝道:“蔡相公到!”
五品以上的大员赶忙迎接上去,两人向两侧挑开轿帘,汪知府迎上去搀扶住比他小将近二十多岁的蔡攸,脸上洋溢着得意和幸福的神色。
虽然汪知府此时已经有了三个孙子,但他此时在蔡攸面前表现得却更像亲孙子,极尽逢迎拍马、溜须舔狗之事,完全不顾别人鄙夷的目光。
蔡攸在主位落座后,向周边看了一下,摆一摆手,大家都鱼贯而入,按照应有的位置坐下。
整个餐厅按照“兀”字形布置,蔡攸和各县衙的主官刚好十人坐在上席,其他人分两列坐在下席。
这时酒菜已经上齐,汪知府做东,站起来讲了一段长长的开场白,大意是赞美奉承蔡攸的话语。然后宴会就正式开始了。
起初,大家都正襟危坐,尤其是与蔡攸坐在一起的官吏个个战战兢兢,除了恭维话什么也不敢说。
蔡攸倒是个爽快人,说道:“大家既然是宴悦,就不要拘谨了。我看汪知府为政有方,就推举他做监酒官,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一听,都回应道:“完全可以。”
有几个胆大地就说道:“一定要公平公正哦,必须让蔡相公喝好,不能偏袒了别人。”
众人也附和一声,行酒仪式就开始了。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酒过三巡,人们的话自然多了起来。
高忠义悄悄对赵鼎说道:“蔡相公这次到陕西来得很突然,提前也没有打招呼,我们许多地方根本没有来得及准备。”
赵鼎说道:“蔡相公本来就不是来检查工作的,所以也没有打招呼。”
高忠义说道:“那是为啥而来呢?”
赵鼎说道:“马儿在圈里有吃有喝,还需要去草原撒欢呢。这些权贵在京城宫廷里面时间长了,也需要去外面逛一逛。可是不能随便离开京城。于是就说去祭拜皇家太平宫,这个谁敢不答应?”
高忠义说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情。”
赵鼎说道:“那既然来了,那么多随从,就需要许多花费。况且,京城官员知道蔡大人下来了,那总不能空手回去。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收受金银财宝,但是顺便带点土特产之类,朝廷应该不会责备的吧。因此蔡相公就到凤翔府随便走一圈,也算是检查工作了,公私两便,何乐不为呢?”
高忠义说道:“人们都说蔡相公是受荫赐予进士出身,成天不学无术,‘懵不知学,士论不与’,可是我上午听他讲话,口若悬河,条理清晰,使我有点震惊。”
赵鼎说道:“蔡攸虽然不是举人出身,但书还是读过的。他自己不会写奏章,完全可以由别人代写。”
高忠义说道:“虽然文书从他嘴里读出来,可是他能完全理解文书背后的深刻含义吗?能完全落实奏章上报的政策吗?”
赵鼎说道:“这个就是贤弟不太明白了。我在中举之前,跟许多官员有接触,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高忠义说道:“以前我只注意到,武将开拓防守边疆,一般都有一个文臣辅佐,或者有书爷辅佐。现在好像不多见了。”
赵鼎说道:“在如今重视出身的时期,如果说这些都是幕僚书爷写的,有失自己在官场的身份。好在现在官吏分开了。材料自己不会写不要紧,只要找到一个好吏员,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赵鼎喝了口酒,继续说道:
咱们都是读书人,贤弟可“不要死读书,把书读死了”。你看,在甲骨文中,“吏”与“史”形状相同,表示手持叉前去捕猎和从事生产等活动的象形字,因为和做事有关。《说文》中解释说:“史,记事者也。”“吏,治人者也。”
甲骨文的“官”包含了“宀”和“?”,“宀”下方有一个“追”字,表示旅途中的休息处,这个地方建有屋子,是“旅途休息之屋”,是馆舍,后来演变成“官舍”,说明它指的是地方,而不是人。也就是常说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因此我们作为官员的,千万不可得意忘形,因为民众尊敬的是这个“馆”,而不是“官”。官员一旦离开这个“馆”,他什么都不是,甚至他就是最狼狈的那一个人。
因此唐代孔颖达就说,“官”就是“管”的意思。如果说到具体负责什么,就另说“官”的职务。“吏”,单指职位低微的官员了。再后来,“吏”逐渐指代了各衙署中的房吏、书办等没有俸禄而侍奉官员的人。
高忠义说道:“还是仁兄博览群书,把这些说明白了。”
赵鼎说道:“遗憾的是,你我之辈穷苦读书人,没有理解这些背后的深意。”
高忠义说道:“此话又怎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