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争执声倏然停顿下来,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胡香僵着脖颈,一点点地回头,那具多日来,她不敢直视的枯瘦身躯浑身的筋肉都已经松弛下来,因为多日病痛而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离去时竟仿若隐隐带着释然的笑意。
她再也无法支撑了,重重跪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丈夫的方向爬过去,颤抖着举起手,一遍遍地描摹那已然失去生机的轮廓,原来人在极度悲痛之下是真的会失去发声的能力,她就那样,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哑巴一般,“啊啊”的说不出话来,只知道胡乱地用手比划。
宝珠迷茫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俯下身子,蜷缩着趴在床边,往日能够将她举起来的有力的大手已经有些凉了,粗糙的茧子在脸上刮出红痕,她颓然地将那只手放下,缓缓抱住了自己,不知道呆望着疯癫的母亲多久,直到她听到了自己的呜咽,好似灵魂深处都要被碾碎的呜咽。
这一刻,胡香与一直不被她所喜爱的女儿终于达成了灵魂上的共鸣。
医馆大夫带着伙计怜悯地退了出去,给这对悲痛的母女留下独处的空间。
医馆后方的小厅内,李大夫听到伙计传来的消息,终于放下了心:
“可算是死了。”
他优哉游哉地翘起二郎腿,抿了口茶,将不慎入口的茶叶“呸呸”吐出去:
“早知道那天就不该把人收进来,差点惹了一身骚。”
思索了会儿,他又对着下方的伙计道:
“人是死了,但债可不能消,你盯着点,一定要让那娘俩把账结清,要是不肯交,哼哼……”
他眯着眼,语气阴毒,“这一大一小的姿色都不错,就让他们卖身还债!”
……
如愿以偿在嘉令那儿蹭了顿饭,于如歆和甘松故技重施,想要悄咪咪摸进于府,门口先前守着的婆子不知为何换成了于府身边一直跟着的长随庚叔,但两人做贼心虚,俱都低着头,因而没有发现。
直到踏进临风居的大门,两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下,于如歆一边整理身上的衣物,一边大声叫着益智的名字,踢踢踏踏地往卧房走。
“益智?益智!我们回来啦!”
屋内,益智跪在地上,听到于如歆的声音身子微微抖了抖,到底不敢应声。
甘松敏锐地察觉了院里过于安静的气氛,有心想跟于如歆说道几句,如歆却已经咋咋呼呼地走进了卧房。
“益智,帮我备水,我要沐浴,那山上实在太脏……”
他的话头在看到堂上坐着的那人时被截住,像是被捏住了嘴的鸭子。
“山?哪里的山?”
年过四旬的中年文士身着一身玄紫色衣袍,领口处缀有细细的云纹,其他地方并没有过多点缀,脸上留着修剪整齐的美髯,总是带笑的丹凤眼沉下来看人时自带一番非凡气度,此刻盯着于如歆,声音里似是蕴藏着风暴。
“父亲。”
不知从何时起,于如歆面对他时总是异常沉默,眼下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一撩衣袍就跪下的姿态娴熟,仿佛已经练习过千百次。
“儿子知错。”
甘松也跟在他身后跪下。
于父定定看了自己的儿子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问两个小厮:“既然他不肯告诉我,甘松,你来说。”
益智埋在暗处的手忍不住紧了紧,就连于如歆都跟着心脏一缩。
一向呆愣的甘松难得和他俩站在了统一战线,闻言抿紧了唇,俯身叩地,竟是不肯吭声。
“好好好!”
上首的于父怒极反笑,抬手就将桌案上的茶杯用力摔了过来。
“一个个的都胆子大了,翅膀硬了,你们偷偷出去干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沉重的黑漆彭牙四方桌被他拍得砰砰响:“区区一个乡野郎中,竟值得你于府公子亲自跑一趟,我看你娘不在的这些年你是越来越放肆,竟然连礼义廉耻都忘了个干净……”他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来踹于如歆,益智和甘松连忙膝行几步抱住于父的腿。
“公子你……你快和老爷解释啊!”益智扯着嗓子喊。
于如歆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大雪中不肯弯折的青松,原本一直是看似温顺的姿态,听到于父的那一番话却极为不敬地霍然抬头:
“原来父亲也知道,我的母亲不在许多年了。”
他的眸光如炬,几乎要看到于父心底去,把那些深埋着的丑恶都翻到太阳底下好好晒一晒,“我还以为父亲与张氏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原配妻子已经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
闻言,益智和甘松只觉得那只抱着的腿力道一松。
儒雅温润的中年文士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一般怔怔盯着地上与自己对视的儿子,保养得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疲惫和怆然之色:
“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怪我,可是当年……”
“父亲!”
于如歆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慎言。”
他把脸埋进于父看不清的黑暗中去,“隔墙有耳,您告诉我的。”他低声说。
……
于父没再追问于如歆出府的缘由,在听到于如歆的那句话后,自己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
净房里,益智接过甘松递过来的水,倒进去后又小心试了试水温,方才轻声道:
“那日您和甘松走后不久,张氏就遣人来找,我推脱您前些时候在思过院里受了风寒,不好见客,但那婆子还是不依不饶。”
他将浸湿的帕子拧了搭在于如歆额上,“后来是老爷来了,说他已经请了大夫过府看病,人才走的。”
他觑着于如歆的脸色,小心斟酌着措辞:“那么多年了,老爷他也是真心疼爱您和大公子的……”
于如歆没有搭话,只把额上的帕子拿下来,啪的一声扔进水里:“好了,叫甘松进来伺候吧。”
益智抿唇,低声应是。
……
柳湾村,刘家。
胡香正在为丈夫装点仪容,尸体从回春堂运回家需要半天时间,僵硬的关节用热帕子捂暖了才好将衣物套上。
沉重棺木将那张曾经朝夕相处的脸遮上时,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胡香没有哭,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村里老人长长的唱喏响起:“一叩首——”
胡香和宝珠跟着众人的动作深深叩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