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20年,夷祸不绝,愈演愈烈。朝廷图谋变革,欲引蛮夷之奇技淫巧,以捍大清国脉之根基,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史称洋务运动。洋务运动如和风细雨,使得死气沉沉的大清王朝有了一线生机。可惜,坏就坏在这“中学为体”。一株病病殃殃的千年古树,虫啮蚁噬,腐朽糜烂,眼看摇摇欲坠,你只修枝剪叶怎么行,你得动根基。而这根基,便正是所谓“中学”。日本明治维新之所以成功,便是动了根基,实行君主立宪,摒弃封建体制,全盘西化,所以迅速崛起。反观大清帝国,不触根基,只图“奇技淫巧,引以为用”,隔靴挠痒,何以疗治顽疾?不亡才怪!甲午年,中日黄海之战,大清惨败,船坚炮利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片甲无存,洋务运动遂宣告失败。光绪23年,戊戌变法失利,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软禁了光绪皇帝,慈禧垂帘听政,君主立宪宣告破产。庚子年,老佛爷为避洋人锋芒,移驾西安,夷患愈发不可收拾,连京城的皇宫都被洋人占领,那森严壁垒的深宫禁讳之圣地,竟然成了洋人遛狗放马龌龊之所,岂不令人捶胸顿足、嚎啕不已。破落的大清国今儿割一块地给人家,明儿割一座岛给人家,如同惨遭凌迟,已是遍体鳞伤,摇摇欲坠。苟延残喘至宣统辛亥年,四川保路运动风起云涌,以和平请愿的方式表达诉求未果,反遭武力镇压,遂引发武力抗争,各地纷纷响应,星星之火遂成燎原之势,武昌城头枪响,大清江山土崩瓦解。压垮这头病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四川的保路运动。应了那句老话: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自道光20年堂堂大清帝国败于英吉利区区几艘利炮坚船始,至宣统三年大清亡国止,亦有遥遥70余载辰光,历史给了大清国改弦更张的机会,有昏聩,亦有挣扎,终不能力挽狂澜于即倒,腐朽的晚清王朝终究土崩瓦解,呜呼哀哉。
如此苍海巨变,于蜀中民生却无伤大雅,虽然亦有战乱,亦有苦难,但四川人半饥半饱悠闲恬淡的日子仍然得以延续,四川的茶馆依然每日里人声鼎沸,叶子烟杆也依然吧嗒得有滋有味,那清口水飚得满地涎答答的。
民国20年,古家大太太仙逝。
翌年,二太太偶感伤寒,经古老爷子和三少爷鼎力诊疗,开出几味药方,即刻煎服,捱了十余日,终无力回天,一命呜呼。
两房太太归天,那古老爷子便终日与三房林氏厮守。那林氏年轻,比古家大少奶奶也长不了几岁,两房姐姐去世,剩下她一房,她反倒神清气爽,心宽体胖,日子过得滋润,人便一日日清朗,少病无恙,想必不会死到老爷子前头去。
眼看那古老爷子却终日价老眼昏花、流汤滴水、昏昏浊浊。他心知肚明,自己已至风烛残年,来日无多矣。不时盘点这一辈子,产业不可谓庞大,却也不小,子嗣不可谓众多,却也不少,三子四女,你要跟人家七郎八郎的比,当然就少几个,如今儿孙绕膝,也算得繁衍生息。不管大小、多少,事到如今,虽然尚未“盖棺”,却已经可以“论定”了,莫非你还有个啥子跘头。唯一一件事情还没有办清楚,那就是给他们弟兄三个分家,这件事情一定要趁自己脑壳清醒的时候把它办了。
三个儿子都早已经成年成家,也分别打理着家族的一摊子事务。四个女子,三个已经出嫁,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分家产跟她们没得关系。唯独这个小女子,虽然已经说下婆家,算不得待字闺中,但她年纪尚小,还没有出阁,按理也不能分得家产,不过,古老爷子晚年一直恩宠三房林氏,即便正房二房在世时,他也经常与三房林氏同居,对林氏所生的这个幺女子也格外宠爱,视为掌上明珠。便有意要给她们两娘母留下一笔产业。这事,还要三个儿子不反对才好。古老爷子心里已经打了算盘,按现在的说法他已经有了几个预案,一一拿出来给大家讨论,选择一个,作为定案,即可。
是日,便召集守礼、守义、守全,大家高堂议事。
那三个也晓得早迟有这么一天,其实心里头也是早有算盘的。倘若老爷子提出的议案符合自己的盘算,那便罢了,倘若不符,看眼色,再说话。
古爷清清嗓子,娓娓道来:“你们大娘、二娘归西了,我也是黄土埋到颈子上的人了,辛辛劳劳一辈子,把你们几个盘大,也攒下来一点家业,你们几个翅膀吗也早就硬了,我吗也老球了,精力愈发不济,趁老子脑壳还灵醒,今天吗把这个家给你们分清爽,二天就各过各的日子,像人家说的,咹,叫啥子呢,分道扬镳!但要和睦相处。”
古老爷子拿出来的方案是,古家田坎的水田,按南北方向划分三块,三弟兄各人抓阄,抓到哪块算哪块。庄园正好有三个院子,前院,中院,后院,也抓阄,各家院子砌墙隔开,各开门庭,外头再铺一条路,与马路连接。城里头的店铺,按东西方向分成三大坨,各家一坨。东门外三个厂,一家一个,崇宁县的酱园变卖,大家分钱,城关镇的宅子,各人住各人的,我的先不分,我死了再分,龙潭寺的药堂,归老三,老二老五就莫得份了,当初喊你们学医,你们不愿意嘛,行医你们既然不肯,那你们拿药堂来做啥子呢?老三学了医,药堂就归老三,名正言顺。再有白鹤林的田、林子跟园子,我给你们三娘和幺姑娘儿先过去住到起,二天我死了,就归你们三娘了,她们孤儿寡母的,你们就莫要跟她争了。不仅不争,还要相帮衬一些,她孤儿寡母,莫要给别个欺负了。当然白鹤林祖宗的陵园除外哈,祖宗陵园始终属于家族,这个没得说头,就不说了。另外成都春熙路的银号后头,有些金条、银票,存根在我手头,分给你们。就恁些。你们看,如何?
三兄弟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张声。都拿水烟壶来抽。只听得吧嗒吧嗒吃烟的声气。
古老爷遂说:“守礼,你是长子,你先说。俗话说,妈老汉都死了,那吗就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带头说嘛。”
那守礼却嗫喏道:“爹爹健在,咋好说那些如父如母的话。只不过,分家这么大的事情,我,我总要,回去给婆娘些,说一声嘛,免得二天扯筋角逆的。”
古老爷子把手头水烟壶往桌子上一顿,气呼呼说:“男子汉家家的,啥子都要给婆娘家商量,你商量个球啊!我们古家分家,关那些外姓婆娘些啥子事呢,咹?”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