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宫·棠棣阁内。
一个身着暗青襦裙的侍女踮着脚自里屋轻轻的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侍女,约莫二十余岁,却仍身着下等宫人的服饰。
棠棣阁很小,里屋和堂屋的分割只有一条不长的走廊。为了通风,堂屋还开着窗。可这处宫室太过偏僻,采光也不大好。料峭春风携着寒意不住的往屋里灌着,混着怎么也除不干净的霉味儿,更显得棠棣阁内阴冷潮湿。
或许棠棣阁内唯一的的景色便是窗外的一方海棠。
棠棣阁外不大的院子密密的种满了海棠,初春之时,棠花白雪,艳极而清,明丽的动人心魄。
自从俪嫔过世后,这里便成了萧锦棠兄妹最后的容身之所。小小一方宫室,除却这对兄妹和两个当年侍奉俪嫔的下人便再无他人了。
侍女绕过屏风便觉着一股子寒意自脚底往脊梁上窜去,那寒意混着湿气,像是足腕上爬上了一条蛇似的。
她一面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一面拾起地上的细火钳拨弄了下堂前的炭盆,想将那要熄不熄的炭火翻几翻,最好将之翻出点火苗来。
棠棣阁的月俸总是被内务府的人克扣,若不是内务府的人还买着当今太子的面子,这棠棣阁怕是连这银丝炭都分不着。
侍女蹲在炭盆边翻弄着炭火,炭盆里的火却是怎么也旺不起来。
她见状不禁皱起了眉,一边拨弄一边小心翼翼的对着炭盆吹气。棠棣阁内已没有存炭,而内务府那边却没半分音信。
这炭早已不够了,再加之棠棣阁湿冷无比,烧个炭盆像是没烧似的。正当她想着将堂屋的窗户稍稍掩着点挡风时,里屋内却传来细细的咳嗽声。
侍女一听见声儿便放下火钳往里走。
她饶过分割堂屋的屏风,再撩起不算厚实的帘子,便见着里屋的榻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
那是个女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瘦小的跟八九岁的孩子一般。她坐在床上,正将被子卷成一团儿裹在自己身上,更衬的消瘦的脸小而尖。她缩着颈子不住的低低咳嗽着,见隔帘被掀开,也不顾室内寒凉,竟是将裹身御寒的被子一扯便向刚进里屋的侍女爬去。
侍女见状一惊,一边连忙将被子拿了过来替女孩披上一边柔声劝慰:“公主殿下怎地如此不爱惜身体?你本已是伤了寒,若是再着一次凉,难不成还想再发几日热?”
女孩像是没听出侍女语气中的焦急一般,一双翠盈盈的瞳眨了眨,吃吃笑着抱住侍女撒娇:“斜红姑姑刚刚去哪儿了,月儿醒来没见着姑姑也没见着哥哥,心下好生不安。”
原来这便是萧锦棠之妹,当朝三公主萧锦月。
侍女闻言失笑,只得无奈的揉了揉萧锦月的头顶。
“公主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姑姑哪儿也不去。九殿下是去领内务府银丝炭了,过会儿便回来了。”
萧锦月垂下眼睫,小声嘟哝道:“月儿又不是不知事,姑姑为何每次都这么哄月儿?”
斜红半晌无言,又听得萧锦月道:“定是太子叫哥哥去了罢,都是月儿无用,一直拖累哥哥。”
“若是…若是月儿身子不这么弱。若是…若我不是女儿,便能为哥哥分忧吧。”
斜红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搂着萧锦月轻抚着她的发安抚着。她是俪嫔的贴身侍女,当年俪嫔得宠时将自己从浣衣坊救出,自己便一直跟着俪嫔。而俪嫔去后,斜红自是留下照顾年幼的皇子公主,可以说她是看着萧锦棠兄妹长大的。
棠棣阁内主仆四人相依为命,斜红与他们感情胜似亲人。她仅年长萧锦棠十二岁,私下里便无主仆之分,皇子公主便管着叫她姑姑。
“公主身子刚刚好些,可别多想。病了一冬,院里海棠开的甚好,不如去院里走走赏赏景。”
斜红说着拿起早备好的衣裙,正欲替萧锦月更衣之时听得堂屋外一阵声响。萧锦月听得声响,裹着被子便赤脚推开门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哥!”萧锦月满心欢喜。
“公主!”斜红忙拿起一旁的披风鞋子,赶忙着追着萧锦月出去。
堂屋外阴寒刺骨,萧锦月大病初愈,如何能再受风寒。
萧锦棠刚推门而入便见着萧锦月笑着扑过来,当是刚睡醒的模样。他一把抱起萧锦月,逗得萧锦月咯咯直笑。
“又不听斜红姑姑的话是不是?”萧锦棠宠溺的捏了捏萧锦月的鼻梁,正好斜红带着披风鞋子出来。忙将萧锦月裹成一个绒球带回寝殿。
萧锦棠站在寝殿外,犹豫片刻后道:“斜红,待锦月穿好衣裳让飞白去陪着她玩。你来我寝殿一趟。”
斜红听得萧锦棠语气沉肃,心道莫不是东宫那边出了什么乱子。萧锦月听见了,自己接过了系带穿衣。
“姑姑快去罢,怕是哥哥那边出了事儿了。”
斜红思虑片刻,唤来飞白。自己便往后殿走去。
刚到萧锦棠寝殿门前,便听得萧锦棠道:“斜红,直接进来。”
斜红听得萧锦棠语语气不似平日温和,不由得暗自猜想起来。推门而入,却见萧锦棠正背对着她坐在书案前不知在研磨些什么东西。
她知趣的将门关上并拉闸放下了门帘。
萧锦棠并未说话,斜红不禁有些纳闷起来,只觉眼皮没由来的一跳,心底下意识的涌起了一阵不安。
这深宫之中本来就不太平,九殿下又跟太子牵扯不清。听殿下语气不大对劲,难不成又是东宫出了大事儿?
斜红缓缓走到萧锦棠身后,福身行礼:“参见殿下。”
萧锦棠闻言转过身,见斜红小心翼翼的站着,面色沉肃的摇了摇头。
斜红见状不禁出声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事儿?”
萧锦棠定定的看着斜红好半晌,直看的斜红觉着浑身不自在。
斜红不禁想伸手摸摸自己脸上是否有污物,可没得主子允许,下人是不得在主子跟前做其他动作的。
就在斜红忍不住欲出声询问萧锦棠召她进来到底所为何事时,她忽的听见待下人一向亲和的萧锦棠沉肃道:“斜红,你可是忠于俪嫔娘娘,忠于本宫和锦月公主?”
斜红慌忙跪下,不知萧锦棠何出此言怀疑自己忠心。她是看着萧锦棠长大的,可她始终都看不透萧锦棠。但她知道这个小皇子平和无争外表下隐藏着冷厉狠绝的性子。
萧锦棠是个为了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谁触了他的底线,他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让之付出惨烈代价。
斜红思绪混沌,不知自己做错何事。转念一想,难不成是棠棣阁内出了事?
萧锦棠俯视着惶恐不已的斜红,突然跪下行了个礼,吓得斜红一下子捂紧了嘴。
“这...殿下,奴婢受不得这礼啊!”
斜红入宫多年,哪里见过这等主子给奴才行礼的阵仗?
她吓得有些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她便忙捂住了自己嘴,生怕一声惊呼传到了外面。
萧锦棠伸手握住了斜红不住颤抖的肩,等着斜红冷静了些才直起腰:“斜红姑姑,这礼,本宫是替锦月行的。”
斜红心下一颤,一个屈膝便跪在了萧锦棠跟前颤声道:“殿下,奴婢受礼有愧,奴婢...可是做错了何事?”
萧锦棠虚扶起斜红,双手覆上斜红的手:“非也,这么多年,你受母妃遗命照顾我们兄妹,这礼你受的。”
斜红微微抬起头看向萧锦棠,却忽的发现自己主子脸色有些苍白。
斜红强捺下心中的惊惧,终是出声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萧锦棠深吸了口气,一边拿起斜红的手,一边将袖中那袋金条缓缓放在斜红手中:“斜红,这十两黄金,你一定要拿好。”
斜红惊疑不定的看着萧锦棠。她不知道萧锦棠是从何弄来这么多钱。要知道一两金子能够寻常百姓潇洒生活一年有余。即便在宫中,也没那宫娘娘赏赐下人有如此大手笔的。
斜红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殿下,是东宫那边出事了?”
萧锦棠轻轻摇了摇头道:“斜红,你不需知道那么多。”
“明夜若是我子时前未归棠棣阁,你便带着锦月混在最早一批出宫采购的宫女中出宫,这十两黄金足以你们走到岭南道,到了那边,你与锦月便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待过些时日,你就带着锦月出关往西魏走,永远不要再回大周。”
斜红闻言,本是因惶然不安而颤抖的身子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深深了吸了好几口气:“殿下,您想做什么?”
萧锦棠沉吟半刻:“东宫注定是靠不住的。”
“斜红,你是我身边除锦月外唯一能信得过的人,我将锦月托付给你,你可懂我的意思?”
斜红沉默半晌,额角不禁滑落下一线冷汗。
里屋气氛压抑的几近令人窒息。
萧锦棠微微抿了抿唇,忽的唇角勾起了一线笑意:“斜红,你现在可以去东宫。”
斜红闻言,身子一下便僵了。她忽的直起身子一个垂首竟对萧锦棠磕了一个响头!
“殿下!自俪姬娘娘将婢子自浣衣局救出来,奴婢便记得这命是娘娘给的。娘娘遗命奴婢照料好殿下与公主,奴婢怎会不遵?”
“殿下委实不必如此屈尊求于奴婢,奴婢见识短浅,只知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儿便可。”
萧锦棠用力的握了握斜红的肩,微微欠下身注视着斜红的眼眸。
“那锦月本宫便托付与你了,刚刚说的,你可记住?”
斜红点了点头,萧锦棠正欲扶起斜红之际,堂屋的门被人突然推开,伴随层层脚步而入的还有令人耳酸的尖细嗓音:
“奴才们参见九皇子殿下!”
萧锦棠闻声暗道不好,这分明是太子身侧贴身太监汪庭的声音。莫不是耶律洛央真的把自己卖了?
不,不可能。
萧锦棠思绪一转,若是耶律洛央卖了他。来人定是萧锦辉本人,一个太监带着几个随从来应不是什么大问题。多半是因为今日自己去了潜龙水榭的消息被人传给萧锦辉罢了。
萧锦棠定了定神,推开门往堂屋走去。
斜红见萧锦棠走了,强撑着的身子忽的一软,竟是没有力气坐起来,只能软倒在地上。
跟萧锦棠对话的每一秒,她回忆起来只觉遍体生寒一阵后怕。
她知道,她必须跟萧锦棠站在一条战线上了。
在她对萧锦棠磕头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了萧锦棠藏在另一只大袖中的匕首寒光。
那是他母妃俪姬的陪嫁之物,番疆女子离乡时都会带着一把嵌着宝石的小匕首防身,若遇不测,则是用来自杀守贞。那匕首虽是作装饰辟邪作用更大,但那锋刃却是极锋利的。虽然匕首小了些,可给人一刀断喉却是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