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启程离开英格兰之前,格雷斯蒂尔大夫收到他住在苏格兰的朋友的一封信,信上说,假如格大夫一家最远能玩到威尼斯的话,拜托格大夫去看望一位住在那里的老夫人。苏格兰的朋友说,他能过去看她的话,也算是行善了,因为这位老夫人曾经家财万贯,现在却是一贫如洗。格大夫想起来之前听别人提过一回这位老夫人,说她血统不太寻常——好像是半苏格兰、半西班牙,或者也许是半爱尔兰、半希伯来。
格雷斯蒂尔大夫一直打算去看看她,可一路上换旅馆、赁马车、行程计划删删改改,等到了威尼斯,他发现那封信怎么也找不到了,信上的内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就连这位老夫人的名字也无从记起——他手上只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写了她有可能居住的大概方位。
格雷斯蒂尔姑姑说,目前情况这么难办,他们最好先给那位老夫人送个信儿,通知她他们打算过去拜访。她又补了一句,虽然,说真的,他们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准以为他们这些人不懂事,粗心大意。格雷斯蒂尔大夫看上去挺不自在,他吸着鼻子,坐不安稳,折腾半天仍然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于是,他们速速写了封短函,交给女房东,好让她马上给那位老夫人送去。
接下来,这项任务在执行过程中的头一桩怪事便出现了:女房东把地址研究了一番,皱了皱眉——她后来的举动格大夫没能参透——她把信寄给了住在朱代卡岛上的小舅子。
过了几天,女房东这位小舅子——一位个头不高、仪态大方的威尼斯律师——拜访了格雷斯蒂尔大夫。他说他已经按格大夫的要求将信寄过去了,不过他希望格大夫了解的是,那位老夫人所在的区域叫作卡纳雷吉欧,她住的地方是犹太人聚居区。信是寄到那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希伯来绅士手中的。到现在还没有回音。这位小个子威尼斯律师问格大夫现在打算怎么办。他乐意尽己所能提供帮助。
时近傍晚,格雷斯蒂尔小姐、格家姑姑、格大夫和这位律师(唤作托塞提先生)乘着刚朵拉在威尼斯市间缓缓穿行,沿途路过圣马可区——他们看到那里的男男女女正在为夜生活种种娱乐做准备;后又路过百合圣母堂前的平台——格小姐回头凝望一扇点着蜡烛的小窗,也许正是埃文·阿什福德那一方光亮;路过里亚尔托的时候,格家姑姑又咂嘴又叹气,说真盼那里的孩子们能少几个打赤脚的。
行至犹太人居住的“新区”,他们下了刚朵拉。威尼斯的建筑无一不奇特古旧,犹太人居住区的房子更是有增无已——就仿佛这些买卖人做的便是“奇特”和“古旧”这两门生意,房子干脆也拿这两样存货建造。威尼斯的街道无一不凄清,这边街道的凄清自是与众不同——就好像犹太人的悲苦与非犹太人的是两样配方熬出来的味道。这地界的房子模样倒是相当朴素,托塞提先生敲响的那扇门黑而简陋,放在英格兰满有给教友派信徒集会做场地的资格。
开门的是一位男仆模样的人,领他们进了宅子,步入一间黑暗的小厅。厅堂内壁上着木墙围,木头一副干透了、上了年纪的模样,除了海水再也闻不出别的什么味道。
厅内有一扇门,开了一道缝。格雷斯蒂尔大夫从他站的那个位置看去,能瞥见古老陈旧的 书籍,由薄薄的皮子装订;还有银烛台,伸出比一般英国烛台还要多的枝杈;此外便是一摞摞抛光了的木箱子,看上去神秘莫测——格大夫猜这一切都与那位希伯来先生的信仰有关。墙上挂了个娃娃或者木偶似的东西,个头、胸围都与常人无异,手脚粗大,身上却是妇人打扮;这东西的脑袋耷拉下来,扎在胸脯里,因而看不见长相。
男仆走进门去同主人讲话。格大夫悄悄对他妹妹说那男仆看着倒体面。体面归体面,格家姑姑道,只可惜他没穿外套。姑姑说她经常注意到男用人总爱穿件衬衫就出来见人,而这样的仆人往往家中只有一位单身男主人,不肯下手整治这坏毛病。姑姑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说她估计那位希伯来先生已经没了老婆。
“哦,”格大夫发了话,他正从那半开的门往里偷瞄,“咱们打扰人家吃饭了。”
那位德高望重的希伯来绅士穿了件灰扑扑的黑长衣,蓄着一大把灰白相杂、打着卷的胡子,脑袋顶上扣着一顶黑色无檐帽。他坐在一张长桌边,桌上铺的亚麻桌布洁白无瑕。他把桌布掀起很大一块塞进自己黑袍的脖领口,当作餐巾来用。
见格大夫居然从门缝往里偷窥,格家姑姑大为震惊,直拿手里的伞捅他,不让他这么干。可人家格大夫来一趟意大利为的就是尽己所能有什么看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在家里待着的希伯来先生们就看不得。
屋里那位希伯来老先生似乎并不打算放下饭食专为接待一家子从未谋面的英国人;他像是正在教那男仆如何答复他们。
男仆出来同托塞提先生讲话,罢了托塞提先生冲格家姑姑深深鞠了一躬,告诉她他们想找的那位老夫人姓德尔加多,住在这栋房子最顶层。见希伯来绅士家中仆人无一情愿带路并前去通报,托塞提先生有点儿不高兴——不过,他说他们几位是无畏的冒险家,准能自己一路摸到楼梯顶。
格大夫和托塞提先生各拿了根蜡烛。楼梯回旋,尽头是一片黑暗。他们一路经过很多扇门,有的虽然颇豪华,却一副怪里怪气、没长开的模样——原来,为了挤下这许多住户,犹太居住区的房子都是大着胆子往高里建,敢塞多少层就塞多少层——为了两全其美,每层的屋顶都极低。一开始,他们听见这些门背后有人说话,有回还听见个男人操一口他们不懂的语言唱着一首悲伤的歌。随后,他们便路过些敞开着的门,门里只有漆黑一片。楼道尽头的一扇门却是关着的。他们敲了敲,没人应。他们大声报出自己是来拜访德尔加多夫人的,仍然无人应答。随后格家姑姑说了一句——说大老远来一趟,若这样就回去了,岂不是很傻——他们于是推门进了屋。
所谓屋子,跟小阁楼也差不了许多。屋里有年迈与赤贫所能带来的一切脏污破烂的迹象。屋里的东西无一不残破、碎裂、粗糙;有颜色的物件褪色、发暗,能变灰的也都想方设法变了灰。屋内有扇小窗开着,透进夜晚的空气和天上的月光——那一轮洁白的银盘及其皎皎玉手居然也肯屈尊光临这间肮脏的小屋,倒令人颇为惊讶。
然而,令格大夫大惊失色、手猛扯领巾、脸红一阵白一阵、大口大口往回抽气的,并不是这些。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比任何别的东西更招格先生讨厌,那就是猫。这间屋里到处都是猫。
猫咪之间,一个身形极瘦的人坐在一把灰扑扑的木头椅子上。托塞提先生说,幸亏格雷斯蒂尔一家子都是无畏的冒险家,胆小的人见了德尔加多夫人这模样准都吓得够呛。她坐在那里虽说是挺直了腰板——甚至可以说是蓄势待发,伺机而动——浑身上下却净是耄耋之年留下的痕迹与损伤,已经没了人样,更像是别的纲目下的生物。她两条胳膊搭在大腿上,生了大量褐色的斑点,就仿佛两尾鱼。她的皮肤是那种年纪极大的人才有的白且几乎透明,如蛛网一般薄而布满纹路,青色的血管在皮下虬结。
他们进门,她并没起身,也没有任何注意到他们的反应。不过兴许她是听不见的——虽说屋子里悄声无息,五十只猫凑一块儿悄无声息却是别具一格,就好像五十种宁谧堆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