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李胜记,连玉心灰意懒。她漫无目的地走到清流河,坐在状元桥的大柳树底下,这些大柳树,不知何人何年栽种,均有合抱之粗,沿着清凉河一字排开,柳枝轻扬,像条条绿色的丝带,倒映在一碧水之上。柳枝轻轻地蹭着她的脸,她轻轻折下一段柳枝,用两指夹紧,另一只手轻轻一拉,嫩芽儿像翠色灯虫一般,纷纷坠地。她丝毫没有兴致看风景。人若倒霉,靠山山倒,坐船船翻,过桥桥塌,甚而至于,连喝口水都塞牙缝。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它混沌而虚空,无聊而又无际,象极了此刻她的心境。又仿佛一张巨大的嘴,随时都可能将她吞噬。一轮毛茸茸的太阳,懒懒地躺在天边。十五岁的她,内心中有说不出了空寂和烦闷,她变得恍惚起来,只觉得天地之间,万物顿灭,荡荡的,剩下她一人,茕茕孑立。接下来,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她头颅一片空白。唯觉得天地茫茫,莫可奔走。
云州城,这个有着千年建城史的古城,早已古风不存。一些人,渐渐地迁移出这里,一些人,慢慢回填进来,保持着这个城市的活力平衡。但如今,这里的人们,大多数除了埋头做生存,一心一意赚钱,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引起他们的兴趣。虽然,她不至于像爹爹一样,固执地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连玉模模糊糊地感觉,这里,也许没有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虽然,对萧文雄,她依然难断眷恋,这些刻进生命龟背的人们,融进血液的人们,这些年,是一点一点地,针一样,一毫一厘地扎进生命的,拔出来,连着血肉和筋骨,疼痛难忍。但是,经过几宿的彻夜无眠,尤其是,当她站在父亲无数次跪拜的先祖的画前,端详着她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的时候,她的内心涌上一种神圣的感觉,一刹那,他们仿佛在她的血液里复活了。那身着蟒袍的曾祖父,那一身戎装英武逼人的祖父,他们仿佛率领千军万马,呼喊着,向奔她来,拥抱她,淹没她。离开这里,寻找别样的人们。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在连玉脑中突然闪现,连她自己也吓一跳。
一刹那,她像突然读懂了父亲。那么多人,在奔跑在血脉里,催促,呼喊,扬鞭跃马,他如何让自己,能安于阳光下的沉寂?她曾悲悯父亲,他把自己,钉子一样,一寸一寸地敲进了那厚厚的典籍,跌进去了,再也拔不出来,于是把自己活活憋死在自己建立的囚牢中。
然而如今,检视自己,又如何能说服自己,也如这云州城里的万千少女一样,安静地蜷缩于一隅,如一朵默默吐芳的野菊,娴静如一只蜷在阳光下看云的猫,一头闲吃草的驴。只盼嫁得良人,生儿育女,慢慢在岁月里老颓,死去,默默走完自己生命的四季轮回,然后,归尘,归土,画满一个小小的圆,然后,任由他人培一个小小的坟茔?不,那不是她连玉想要的人生,不是。
她就是拼尽一生的力气,也要把这个圆,纵不圆满,也要着力画大一点,撑开,阔大,像她那些死去的先祖们一样。他们人生的马蹄。掠过黄沙漫天的塞北,绕过杏花春雨的江南,越过山高海深,走向过天高地阔,有庙堂之高的指点江山,纷争厮杀,有江湖之远的踌躇满志,云开日出。
然而,该从那里起步呢?命运她忽然想起大师对她命运的预言。就算他是胡编乱造,也要他给个详细地说法,若果然是真,就求他指点迷津。对,就去找他,立即立就去。连玉仿佛浑身打了鸡血,满血复活,扔下手中的柳枝,蹭地站起来。掉转头,向伏牛山走去,山阳庙就在伏牛山山腰。
传说云州城的祖先是外来移民。他们原先住在伏牛山的阴面,伏牛山山势陡峭,岩如刀劈,素日,唯有几个采药人才能爬得上。但那一年夏天,一场大旱持续了整整两个月,人们饿得奄奄一息,小孩饿得皮包骨,饿死的老人更不计其数。
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头山羊,疯狂的人们满眼绿光,齐齐来追赶这难得的食物。那山羊,走走停停,人们也不肯却步,谁知这一追就是几十里,最后,山羊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秘径,径直向前跑,人们跟着追,它一跑到山中的背面去了,在那山腰之上,突然撒了一泡尿,那泡尿立即化作一股山间清泉,从那清泉的出口,源源不断地流出金黄色的小米来。
人们突然明白了,这头山羊是神仙,是神祗引他们上山,给他们一条活路。于是,这些饥肠辘辘的人们顿时齐齐跪下来,感激山羊给他们一条活路。于是在那泉水边建了一座庙,叫山羊庙。后来,或者是觉得不雅,或者是以讹传讹,慢慢地,就成了山阳庙,也许,因它在伏牛山之阳面。
一座幢青砖灰瓦的院落,有些破落,但门庭洁净,整饬。几块大青石铺成小径通向院子,左右皆是翠绿的菜畦,葱蒜韭菜,白菜萝卜。连玉轻轻地叩门,无人应答,却听见里面木鱼声声。她试着一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原来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发觉一和尚背对着门,边敲木鱼,边旁若无人地念经。
连玉轻轻走进去。
“施主,你终究是来了!老衲恭候多时了!”那一身瓦灰僧衣的和尚,仿佛背后有眼似的,正当连玉要抬脚跨进佛堂的时候,突然发话了。
那声音,温和,闲逸,却透着一股凛凛之气,连玉不由得为之一震。
“听大师的口气,您是知道我今天要来?”连玉听出弦外之音。
“老衲没有那么玄乎的神力,只不过,知人论世,故而,能评头论足,阿弥陀拂!得罪,得罪。”那老和尚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我与大师,素昧平生,单单凭借生辰八字就那么几个数字,大师就可以裁定我的命运?”连玉忽然想起那句“生克母,长克父,嫁克夫”的预言,内心无比愤懑,几乎是冲口而出。
“”转过身去,不语。
“大师,为何不说话?”连玉见似乎无言以对,内心的狐疑逐渐膨大,她逼近身体的一侧,逼问:“莫非,大师有难言之隐?又或者,分明就是你信口胡诌?”
“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双手合十,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请女施主莫要步步紧逼。有朝一日,你自会晓悟,天意不可违,施主又何必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