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旭丰初回国时,对自己心心念念的祖国还是充满热爱的,可是才下船就被码头上的泼皮抢走了皮箱,待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时,又发现自家的祖屋早被伯父一家占了去,伯母跋扈,连顿饭也没留他吃就把他赶了出来,可怜他满腹学问,连个能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
所幸他有个同窗与镇江书院的姜易先生相识,那姜先生也是留洋回来的,听闻他的遭遇,很是同情,在镇江书院给他安排了个数学教员的职位,书院系江南沈家捐建,待遇良好,又有现成的员工宿舍,他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卢旭丰原来学的是机器工程,在书院里负责教高年级的数学,书院才新建成,学生并不多,教起来到也得心应手。这天负责教一年级的周先生家中有事,请他代一节课,他应了,夹着教鞭就来到低年级的教室,还没进门,却在走廊上看到个小姑娘。
分明已经摇过了上课铃,那个小女孩却还纠着衣角站在窗口,白衣黑裤,两只小辫子垂在胸前,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
“这位女同学,你怎么还不回教室呢?”
那女孩还没开口,教室里坐在窗边的一个小男孩就站起身来,指着她说:“她是我的丫头,是来伺候我的,不是来上学的。”
没想到这新式学校里居然还有学生带着丫头来上课……
卢旭丰看一眼那男学生,沉着脸:“我的课堂上只有先生学子,没有什么丫头少爷,这位小姑娘,要么你进来听课,要么就去外面等着。”
小姑娘以为自己惹恼了先生,一脸惊慌的看向教室里的男学生,那个男学生却颇不耐烦,冲着楼下努努嘴:“琥珀,你去那边的树下等着,我一招手你就过来。”
那棵大槐树就在操场边上,以小姑娘的个子,若想站在那里看到二楼的教室,必得撑起脖子站的笔直,连个偷懒的机会都没有。
卢旭丰气不过,本想再敲打几句,却见那小姑娘已经低下头,悄悄地走下楼去,他叹一口气,摇摇头,负手看向窗外。
外面的世界分明已经日新月异,这块土地却如同死水一般不起微澜,每日上演着主子奴才这种荒诞的悲剧,在这出剧里,欺压人的乐在其中,被欺压的习以为常,连个想反抗的意愿也没有,真是令人悲哀。
人就是这么奇怪,原来坐在井里时,天空也蓝,花草也香,待到从井里出来转一圈再回去,便觉得日子窒息般的难捱。
不知该怪罪谁,他日思月想的故乡,原来早已面目全非。
……
日头越来越高,太阳暖洋洋的照下来,缕缕金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投在草地上,照的青草上的露珠闪闪发亮。
不冷不热,空气中萦绕着槐花的香气,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新建的书院尚有规划未完成,沈家在苏州投建的丝厂又出了点小岔子,沈嘉木陪着祖父处理完这一堆事,掐着点去上他最喜欢的物理课。
都快进教学楼了,眼角扫到一个人影,他又转回来。
“琥珀,你怎么站在这里?”
小女孩不吭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他蹲下身,抓住她的肩膀:“琥珀,是我,你忘了我是谁了么?”
琥珀缓缓抬起头,脸上是奇怪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温顺乖巧的样子,她垂下眼睛:“你是沈大少爷。”
沈嘉木皱眉,觉得她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琥珀你怎么不进去?”他摸摸她的头发,试图去拉她的手。
她后退一步,轻轻躲开。
“我不是来上学的。”
沈嘉木沉默,良久才站起身,咬着牙离去。
次日,镇江书院的有了新校规,凡是到书院来的人,无论是来送菜,还是来寻人,只要保持安静,说明事由,皆可走进教室选择旁听。
小丫头琥珀溜着墙根进了教室,果然看到那里多出一排预留的桌椅,虽然没有课本纸笔,但是总好过站在窗外偷听。
她在桌边坐下来,摸摸桌角,再摸摸长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鸿泰捧着一摞书本进来,笑嘻嘻地放在她的面前:“这是少爷以前的书,还有一些旧本子,我想着你也许能用得上。”
“今天开始要当学生了,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