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时节,雁侯北。一转眼,谷雨将过,立夏欲至。
长莎葳蕤,欣欣向荣,在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地上,有一身材修长的少年身影缓缓北移,少年肩膀上盘踞着一只通体漆黑的雁鸟,这只雁鸟体型袖珍,小巧可爱。
一路上,枯燥乏味,很容易消磨远涉之人的心性,不过少年也是个性格开朗的主,知道苦中作乐,实在无聊难耐时,便悠悠扬、慢节奏的吹着口哨,这时其肩膀上那只看似与普通鸟雀无异的雁鸟便会轻轻嘶鸣,宛转悠扬,轻轻附和着。
自走出龙阳城已经快有月余光阴了,少年一路北去,漫无目的。也许月余光阴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算长,可是对于孤身一人跋山涉水的李子木来说,真不算短,尤其是在每个星辉交映的夜晚,更是难熬。
长夜漫漫,寒星点点、思故里。
少年郎身后只有草长婆娑,却没有莺飞燕舞,一路自然亦无莺燕合鸣的嘈杂声响,有的仅仅是在无际旷野、在高深林麓、在长涧流溪中轻轻飘荡的娴熟哨音,还有那线听之便让人有些心魂动荡的空灵雁啼此时少年郎又吹起了口哨,哨音响起的那一刹,整个广袤的绿茵草原便如有一条叮咚作响的浅溪流淌而过,以少年郎为起始,向外横弥而开,这时,少年郎肩膀上的那只通体漆黑,细看下去给人一种若有若无虚幻缥缈的袖珍玲珑雁雀便轻轻掠动双翅,围绕着少年郎盘旋飞舞,黑雁体态蹁跹,在少年郎四周划出几近空明不可视见的弧线,若是此时少年郎留心细看那些空明如琉璃般的弧线,就会发现,那些久不消散的弧线其实是一条肉眼可视的空间褶皱原本心情枯燥的少年郎在雁起离肩的那一刻,心情突然转好,少年郎停下脚步,驻立不前,就这么享受着这份安逸的时光。
少年郎微微仰头,原本稚嫩白皙的脸颊不知在何时攀爬了一丝“灰迹”,就像墨彩鲜明的楹联在一场凄厉夜雨中,被风雨吹打后留下的抹之不去的雨渍一般。
随后,少年郎棱角分明的脸颊似乎有丝线扯动一般,轻轻舒展开来,看着眼前明晃银剔般的丝线痕迹,嘴角兀自轻笑。
少年郎想到了这一路所见到的美好事物和一些在那座小城内不曾见到的美景。
少年郎离开龙阳城后,小城以北便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雨水软润如牛毛青蓑,轻沾衣衫凝薄雾。在那场如诗意醉人的朦胧雨幕中,少年走出龙阳城后第一次回身远眺,雾丝朦胧遮翠柳,轻烟几缕滚红瓦。那副景象,宛如一副流淌着的美妙画卷,绘声绘色,淋漓尽致。
少年以前只是听说书先生说过这种宛如梦幻般的场景,不曾想到,在自己离开那座小城后便见到了那副自己毕生难忘的场景。
而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弯上弦月,当空遥挂,这弯悬空弦月,好似说书先生以前所说的那把绝世神弓。
明月当弓星作箭,天地为之凝一线。
夜间,少年郎不辞劳苦,攀至一座低矮山头,那时少年郎肩头还未曾盘踞一只雁鸟,就站在山巅,四周远眺。
青山戴帽,堆烟缠腰,万千纷扰雾霭如笼纱一簇,山川焕奇,风采韶秀。
再往上,是一片璀璨星空,星光点点如烈日下晃动的游鳞,熠熠刺眼,不过那一刻,在那片天地间,似乎这个少年更加瞩目一些,当他站立在山巅之时,天上星辰,黯然失色那一夜,远在古罗帝都的扶道宗山巅,一位数百年如一日、矜矜业业观视天象的迟暮道人见到了那场斗转星移的可怖场景,紧接着,便有一个衣着破败不堪的老道士前往帝都禁城,带着一位身份尊崇的皇室少年离开了古罗中部北游期间,少年郎又迎来了一场杏花雨。
雨微大,斜打杏花滴香醪,湿润空气中,裹挟着淡淡的杏花酒香。远处散乱分布的村庄亭台,在这层如同被撕裂了的青色布匹的雨幕中,朦胧迷人。
村庄外,被杏花雨打湿了的酒旗在风中轻晃,偶尔风声作大之时,便会猎猎作响,似沉闷滚雷声。
杏花满蹊,绿水人家绕,水村山郭、风撕酒旗。
在杏花雨掀起之际,少年郎身影飞快前奔,想要在风雨摇落之时,借一户人家避雨,就算给些银钱也不碍事,可是哪里料到,这场浸着沁人杏花香气的雨水比夏日雷雨来势还要迅猛,在春雷炸响遥远山根时,便以泼洒之势,轰轰而下,气势汹汹如天公泼墨作画,少年郎避雨不急,当场来了个透心凉。所幸少年并未懊恼,反而是放缓脚步,徐徐行走,看向烟村里的热闹场景。
鸡鸣夹犬吠,老发携稚童。壮汉奔家走,少妇拽衣归。
很是鲜活。
少年郎看着慌乱避雨的人群,内心很平静,烟雨中,且慢行。然后他蓦然想起了说书先生临走之时与他说过的一番话。
我希望你能走到极北冰窟,若是走不到,也没关系,但你要记住,你脚下的路,远不止只是到极北冰窟那么远,所以我不希望你灰心,更不希望你愧疚。
如果你要坚持走下去,哪怕慢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你还在往北走,我就会在那里等你。
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说到这里,那个在龙阳城以说书为生的老人看了少年一眼,笑着说道:“如果那个小王八蛋走的比你要快一点的话,到时候,以你的实力,最少可以不被自己看不起,你也可以有大出息的”
最后,说书先生说,去时花压枝,归来雨满襟。
你我皆是如此。
一路向北,孤身跋涉异地的少年郎,见过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见过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见过庭树逢春抽新枝,老翁寒尽不知年见过日隐西岫云霞赤,月浮东厢鱼肚白。见过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见过七八点星天,两三座雨山。
少年郎被软绵春风抚摸过,被山涧明月银妆过,被温软春雨浸润过,被潺凉流水濯涤过。
稚子老翁,近水遥山。
既然已经见识过了这么多美好的事情了,为什么不继续走下去呢?
少年郎一路朝踏紫陌,暮蹬红尘,与星辰眠,伴清霜起。
也曾在蹩脚的剪径蟊贼面前险象环生过,也曾在山麓的凄风苦雨中踯躅不敢行,也曾在漫天星辰的夜晚里碎碎念念。不过少年面对这些苦涩滋味时,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他一直都记得那句话,那句话不但是说给父母听的,也是说给李洛龙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世事如风雨,一波平时一波起。既然自己已经走过了这么多泥泞风雨,那就要一直走下去!
他不想被自己看不起!
微微扬起脑袋的少年郎思绪游离,嘴角轻掀,而后他收回流转思绪,轻轻抬起低垂手臂,那只通体漆黑的雁鸟便在少年郎面前划出一道优雅弧线,敛翅落入少年郎的手臂。
就在雁鸟落定在手臂的一瞬间时,少年眼神猛然一凝,然后迅捷转身,宛如一头矫捷捕食的猎豹一般,与此同时,手臂之上的那只雁鸟扑翅而起,啼叫出一道尖锐嘶鸣。
嘶鸣如一把锋锐利剑,将这片旷野的静谧撕碎割破。
这一声尖锐嘶啼,来自于曾经身为高阶妖兽的警告!
少年郎转身之后,身体紧绷,全身突兀的缭绕起一层宛如清风般的元力,元力顺着少年郎的衣衫微妙轻荡,有种蓄势待发的势头。出门在外,少年郎早已经摆脱了曾经的那份依赖心理,事事谨慎到可以说是风声鹤唳的程度!
一杆银色长枪划破天际、曳一尾白线激射而来!
这杆穿云长枪如银鱼割破云海,又如万丈潮头银线跌落人间,气势凌人。
银色长枪之下,是一簇在高速疾驶之下依旧不曾有丝毫溃散的云团。
白云托枪!
少年郎看着这杆银色长枪在奔来眼底之时,猛然抬手,拇指与食指相连,而后轻轻压在舌底,刺耳哨音宛若流光划破夜幕一般,迅猛响彻。
而后便见到一袭遮目黑影从半空中掠下,形如大鳖压水影重重,在黑影腾起俯冲的那一刻,一大片压迫人心的影动便随之浮现在这片旷野之上。
星空雁突兀膨胀的本体宛如一座小型山体,双翼张开之时,更是有一种囊括这片旷野的姿态,而后其以九天奔雷乱滚之姿当空压下,同时,在如山黑影压下来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气流压迫随之而来,平地起狂风,劲草伏地振!
少年郎在最初震惊的那一刻后,快速回过神来,这段时间,他吃过不少的明亏暗亏,种种珠玉在前,少年也是警惕万分,将视线从那杆激射长枪上收起,然后向更远处望去,他要找到这杆长枪的始作俑者。
视线飞速横扫,四下空空如也,不见有丝毫的人影和气息。被狂烈劲风压衣的少年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杆长枪该不会是无缘无故被人随手丟掷过来的?
因为少年从那杆长枪上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元力流动气息,也就是说明,这杆银色长枪并不是被人施加武技后投射而来的。同时亦是没有感受到那种如同被毒蛇在暗中窥视的压抑感,这说明激射而来的长枪并没有锁定自己!
天上掉下一杆枪?!
更出乎意料的是,名为白练的长枪在激射至那片影影绰绰的山体影动时,竟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陡转直下,顷刻之后,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杆一身流溢着银色光辉的长枪从始至终都是在笔直垂落。须臾,长枪坠地,枪尖狠狠插入松软土地,半截枪身没入土壤之中。嗡嗡振鸣后,白练竟是岿然不动。
少年郎目瞪口呆,整张脸上覆盖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想过自己被长枪贯穿胸膛的画面,想过自己连同那只跌阶雁鸟被一串二的可能,但是打死也没有想过是现在的结果。
天上掉下一杆枪!
少年郎久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绕枪而走,几圈后,少年本该有的心性又显露了出来,啧啧称奇,“以前听那老王八陆先生说过,有些强大到逆天的神兵利器都是藏匿在虚空之中,而后自己择主。难不成这一幕”
想到这里,少年郎竟然嘿嘿笑了起来,转头看向那只重新盘踞在自己肩膀上的雁鸟,问道“我是不是天赋异禀?”
雁鸟欢快嘶鸣。
少年郎身后半空中,那团托枪而来的白云无风变幻,幻化成一位虚幻单薄人影,看着眼下这个少年,香火人影儿一脸肃穆。
他对这个少年郎是由衷的感到敬畏,甚至是惧怕。
身形几近与周遭烟云融为一体的虚幻香火人影儿面色有些缅怀色彩,曾经的他,也是坐镇一方的强者,苦心孤诣的经营着一座声名威望都尚可的门派,圈地自治,自然知道其中的艰难困苦。
关于宗派治理这一方面,讲究极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选址,天地间,强者何其多也,但是真正能在这片大陆上建立宗派的人却是不多,这就关乎到选址的学问。
一般而言,兵家门派的建立往往更加青睐古战场遗址、战址废墟、凭吊台或是坑杀降卒之地。这些地方大多积聚着大量尚未彻底消散的英灵战魂,有些保存相对完整的遗址凭吊台甚至藏匿着大量的战傀俑卒。只要经过兵家秘法的催动,这些阴森诡异、看似没有多大作用的英灵战魂可以爆发出无以轮比的战力。
而且这种战力还不是焚林而猎的那种一次性战力,只要这片遗址吊台的格局不被完全打破,这些英灵战魂提供的战力就会生生不息,源源不断。
百家之中,有“坐镇”一说,儒生坐镇书院学宫,道家坐镇道观尼庵,佛家坐镇寺庙古刹等等,兵家选址一事,说到底是一种规格极高的“坐镇”,比起兵家修士强行以肉身熔铸一处古战场遗址,强行透支自己的杀力而言,这种圈地为界的坐镇无疑更加能让兵家如鱼得水,而且反噬也会小上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