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中晨雾还未散尽,日光才照明少室山顶,山径上已出现了人影。四十多个装束不同老少各异的外乡人,直向少林寺走去。有的白帽覆额,有的红氅罩身,有的面黑如铁浓髯似针,还有的长眉似雪怒目如鹰。领头的是一个秃头瘦腮白眉稀疏的老和尚,身旁走着一个二目精光四射高视阔步的壮年和尚。一行人直走到山门前,寺内仍然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
领头的老和尚侧脸看了壮年和尚一眼,壮年和尚哼了一声,一纵身落在门前,运足功力,双掌向前一推,要用掌力击碎山门,不料掌风未到,两扇红漆大门骤然左右一分,那凶猛的掌力完全击了个空。壮年和尚一愣神儿,听听寺内寂静无声,好像并无一人。
老和尚来到山门洞开的门槛外,双脚叉开,双掌上举,凝立不动,过了一会儿,突然双掌一收,伸长脖子号叫起来。初时缓慢低沉,如羔羊索乳;继而逐渐昂扬,似饿犬争食;忽然回折突起,声裂长空,好像烈马长嘶,凶狮怒吼,震得同行人中功力较浅的,不得不捂住双耳,退出老远。
嚎声持续了一盏茶工夫,才嘎然而止,老和尚微睁二目,一字一顿地向寺内说:
“无我重归少林。”
声音不高,却字字震耳如重千钧。
无我运功长啸,本为壮壮声威,不料啸声一落,寺内仍没有丝毫声音。无我残眉一立,带领众人便大步闯入寺内。
进了院内,才看见东西两侧坐了六十多名灰衣和尚,个个闭目端坐,身旁放着一根齐眉棍。乍一看来,这些和尚的坐势前后交错,左右间隔,毫无稀奇之处,只有出身于少林的无我,才识得是少林护寺的罗汉阵法,立即心中一凛,知道寺内已早有准备。但他依仗同来的人各怀绝技,并暗中另有密谋,竟未稍现迟疑,一直走到正殿前,又沉声说了一句:
“无我重归少林。”
大殿里步声微响,走出三个黄衣和尚,是达摩堂的明慧、明心、明性,后面跟随十几名壮年和尚,个个低眉含睛,面不动色。明慧站在台阶上,二目微睁,根本不看无我,慢头细尾地问:
“诸位何事光临敝寺?”
无我一见明慧那种故作不知的轻蔑神态,登时气得大声怒斥:
“大胆的明慧,竟敢目无尊长!”
明慧眼皮也不抬,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少林子弟不认识你。”
明性性如烈火,早已按捺不住,开口便骂:“无耻逆徒,还有脸重见少林!”
无我大喝一声便要出手,身后转过一个长身白帽的黑脸老头,冷冷地看了明性一眼说:
“久仰少林武功卓绝,青海马越潭特来求教。”
明性不谙世事,很少涉足江湖,眼前这个黑老头虽未见过面,一听姓名,却知道是西北边陲的武林名宿,青海三凶的师父,人称铁掌开山,为人介乎正邪之间,从不涉足中原,他那三个恶徒多年为害江湖,却从不敢在西北境内作恶,不知他为何竟和这个不守清规的无我搅和到一起了?在明性稍一愣神的当儿,明慧微微一笑说:
“一别三十年,马师傅依然龙马精神,老当益壮。”
马越潭两眼一翻,在明慧脸上转了几转,猛然一声长笑说:“好,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还活着。”
明慧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原来三十年前崆峒派围攻无相时,马越潭应邀参与其事,曾和一个跟随无相的壮年和尚交过手,被那和尚用大悲手打了一掌,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今天与无我同来,却并非同谋,只欲报当年一掌之仇。一认出明慧正是当年的仇人,马上就要上前动手,那个一直站在无我身边的壮年和尚,轻轻拉一下马越潭衣襟,低声说:
“马施主何必急于一时。”
马越潭看看壮年和尚的眼色,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明慧看在眼里,故作不知,伸手指了指无我,扬声向来人说:
“这个不守清规的无我,是我少林寺逐出门墙的叛徒,其中纠葛当由我门中了断。诸位武林同道,与我少林从无过节,何必受人蛊惑来蹚此混水?……”
明慧话未说完,来人中有个尖溜溜的细嗓子喊道:
“说过节也不是一点没有,鸡毛蒜皮,不提也罢。久仰少林大名,我们这些江湖末流武林后学,不自量力,想在高手面前讨教几招,大师父定当不吝赐教吧?”
接着就有几个人跟着起哄:“对对对,有人捧少林寺是武林泰斗,也露几手给我们开开眼。”“久闻少林寺有七十二绝技,不会是徒有虚名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真若是见面不如闻名,就把少林寺这块牌匾摘下来烧火吧!……”
明慧身后一个壮年和尚忍不住抢前一步,向明慧叫声:“师父。”
明慧知今日之事绝难善罢,便点了点头。那和尚一转身向院中的人群大喊:
“闲话少说,了因向高明请教。”
无我离开少林已久,竟记不起了因是什么人了。其他来人看少林四代弟子出来叫阵,大家向后微撤,从人群中跃出一个短眉瘦腮刀条脸的小老头,咯咯一笑,正是那尖溜溜的细嗓子,嬉皮笑脸地向了因一拱手说:
“谈不上高明二字,你我半斤八两,给老师傅们垫垫场子吧。”
话音未落就出手,左手一晃,右手二指直点了因双目。了因从师三十年,内功和武技在四代弟子中均属上乘,一眼便认出这是螳螂门的叶底扑蝉,看似进退敏捷,招法奇特,但虚多实少,巧而不惇。了因展开身法以实对实,出手招招占先,逼得小老头不住变招换步,随着了因来回转。交手二十多招,来人中有人高喊:
“狄老大,我们可不是来看你推小磨的。”
了因一听,才知道小老头是螳螂门当代掌门迎门三绝狄春堂,手上脚下、嘴里袖内都藏有暗器,猛然一凛,立刻加了小心。几招过后,忽见狄春堂身子一缩一伸,左手上点,右手平抓,阳光一晃,了因看清他两手十指间夹着细小钢刺,脸上皱皱巴巴的,薄嘴唇也微微一动。了因赶忙身子一旋,像雄鹰展翅一样,右手大袖子趁势一抖,将迎面射来的暗器扫开,未容狄春堂变招换式,了因左掌向前一探,击在狄春堂的右胯上。了因心存忠厚,这一掌只用了五成功力,不料狄春堂诡计多端,方才只发出指上的毒刺和口中的毒钉,当他身子被了因击中时,再后退中一甩右手,一支袖箭直射了因眉心。幸亏了因预先警惕,瞥见狄春堂右肩微动,在间不容发之际伏身左闪,那支四寸长毒箭啪的一声钉在屋檐下的明柱上,把了因吓了一身冷汗,同时也激起了满腔怒火,看狄春堂在地上一滚刚要站起来,便一纵身扑过去,抬脚踢向狄春堂右肘后少海穴,要废了他这条暗箭伤人的瘦胳膊。就在了因右脚才抬起时,突觉背后袭来一股劲风,有人喊一声:“和尚留步。”这人又阴又损,先出手后说话,掌比声快。急切间了因陡然一旋身,一招回钵看斗,左袖后甩,右掌平托,接连击向敌人肋下,逼得偷袭的人斜退出七八尺远,才躲过这一袖一掌。连敌人群中也有人禁不住喊了声:“好。”狄春堂早已趁机逃了回去。
了因回身一看,背后下手的人是一个束发劲装的蓝衣大汉,听口音就是那个声称要摘少林寺牌匾的人。了因仔细打量他几眼,除身高体壮浓眉阔口外,看不出有什么惊人之处。
那大汉躲过了因的回击也有些吃惊,冲着了因嘿嘿一笑说:“和尚好身手,莫洪请教。”
话到手也到,一开招便是崆峒三十六式,招势严谨,掌力雄厚,出手起脚式式带风。了因聚气凝神,使出了一百零八式大悲手。两人都正当盛年,掌风起处波及一丈开外,看得双方的人不住点头赞许。五十招以后,了因凭着功力深厚已略占上风。这一招莫洪侧身反掌,直击了因胸口要穴,了因突然使出降魔三式。三十年前马越潭就是被明慧用这招打伤的,见势不好,忙大喊一声:“当心!”可惜嘴没有手快,马越潭话未喊完,了因一掌已击在莫洪胸上,把莫洪打得在地上滚了三滚儿,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了因这一掌用了八成劲,看莫洪受伤吐血,刚要开口道歉,不料莫洪一站起来,又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原来莫洪有个不雅的外号,叫七窍流血,练武入魔,恃勇好斗,与人交手时输了招就玩命,破裤子缠腿,没完没了。武林中过招,只要不是生死仇家,大都点到为止,所以常有人被他缠得啼笑皆非。今天他又缠上了因了。了因见他口角带血,不忍再出手伤他,只守不攻,莫洪更自以为得逞了,招招凶狠,猛攻了因的要害。十几个照面后,了因恨他不知进退,出其不意,用金刚指点中他左环跳穴,扑通一声像倒了半壁墙,莫洪爬了几爬没爬起来,气得坐在地上破口大骂,活像泼妇骂街。来人群中有人哈哈大笑说:
“这回可真七窍流血了。”
了因看了莫洪一眼,转身刚要往回走,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师父留步。”
了因转身前身边并无他人,刚转身此人便到了身后,身法之快可想而知,吓得了因忙纵身前跃回掌封门,扭脸一看,在自己刚离开的地方站了一个驼背老头,鬓发花白面无血色,两条耷拉着的长眉下,半睁半闭地闪动着一双对眼,死盯盯地看人。了因刚要搭话,忽听师父低喝一声:
“了因回来。”
了因撤身后退,见师叔明心已走到驼背老头面前,和和气气地说:
“袁施主别来无恙?”
驼背老头陡的二目圆睁,一双对眼几乎挤到一起了,像钉子一样钉在明心的脸上。
这驼背老头是崆峒三老之一袁休,天生一双对眼,发怒时两个瞳人往一块挤,好像两个眼眶里长一个眼珠,绰号叫单眼神驼,性情粗暴,凶狠无比,不亚于他那个七窍流血的师侄。明心剃度前曾因小隙被迫和他交过手,一指点中他的带脉,才逼他不得不罢手。不料这一小挫竟使他怀恨三十余年,今日与无我等沆瀣一气,即志在报仇,一见明心出面,登时厉吼一声,花白的眉毛胡子一齐张开,活像个大刺猬。
两人皆已年近花甲,且彼此均知根底,一照面便各自小心,虽出手迅捷,招数奇特,但都是乍展即收,似合又分。崆峒派武功乃博采各家之长揉合而成,为人处世非正非邪,内外功法邪多正少。袁休为了报仇,苦心孤诣,习了很多邪派招法,更显得阳损诡异,大反常规,不时在崆峒派招式中暗藏几手怪招,声东击西,似是而非,大出明心意外,幸亏他功力精纯,应变敏捷,虽遇险招却未失手。直至五十招后,明心才逐渐摸清了袁休的路数,身势一变,步法凝重,展开了三十六路般若掌,双掌吐吞无定,如虚如幻,出掌无声无息,内力却暗及两丈以外。袁休知道厉害,不敢与明心正面抗衡,只展开身法避实就虚,伺机而入。这一招明心双掌交错而出,左手疾点袁休那双对眼,袁休缩身错步,右掌叶底探花直击明心左肋,明心猛然身形一转,右掌从左臂下穿出来,嘭的一声,两掌击在一起。明心是谋定而后动,右掌挟十成功力击出,随着右掌前伸之势,全身也旋过正面,暮地看见袁休的瘦掌上仿佛有个小黑点,想收势已经来不及了,双方掌力一合,明心觉得掌心刺痛一下,借反震之力纵身后撤,抬手一看,右掌心被刺破一个小孔,渐渐渗出血来,情知这驼子用心险恶决非善类,赶紧左手指点了右臂内关、曲池等穴。袁休被明心掌力震出三丈多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吐了两口血,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明心秃驴,你中了老爷子的五毒针,等着上极乐世界去吧!”
明心闻言一惊,五毒针是苗山的暗器,怎会落在崆峒派手中?转念间已觉得右掌渐麻,毒气隐隐上窜,闭穴似乎也阻止不住。他陡然一转身,跃上石阶,从弟子手中抓过一把戒刀,左手一挥,噗的一下将右臂砍了下来,将带血的戒刀一扔,顺手在右肩井和极泉穴上各点一指,仰天一声长笑,又纵身过来,左手向袁休一指说:
“姓袁的,鬼魅伎俩,岂奈我何,来来来,明心独掌再会会你这个单眼鬼驼!”
说罢,二目圆睁,单掌作势,向前逼近。袁休看明心挥刀断臂,面不改色,吓得瞠目结舌连连后退。明心连跟三步,才哈哈一笑,凛然向敌群扫视一眼,从容走回檐前,让弟子包扎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