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四章 卷土重来(1 / 2)大唐暮云首页

在大唐建中四年,安静是一种奢侈。

或许只有昼与夜的交界,当拼杀的人们因耗尽力气甚至生命而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时,山川大地才得以稍作喘息,被一层无声的晨霭笼罩,如睡在茧中的蛹,获得片刻的清宁。

梁垣背后,皇甫珩却完全睡不着,他从快要燃尽的篝火边起身,绕过避风的巨石。凛冽的朔气扑面而来,脸颊登时失去了知觉般。但他的眼前,却是一番奇丽的景色。

远山朦胧,雪原皑皑,天际一片并不强烈的淡绯色晨曦。从梁山到奉天城外,其实皆是叛军按营驻扎的点点火把,但此刻竟仿佛成为天地画卷的奇特余笔,呈现出一言难尽的冲突之美。

皇甫珩无心欣赏,他急于进城。但眼下看来,叛军云车虽毁、劲卒折损,却仍将奉天围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无法靠近城门。

正无头绪间,坡下树丛忽然有惊鸟飞起。皇甫珩本能地矮下身体,缓慢前行,想看个究竟。

只见近处仍然昏暗的雪地上,冒出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一拱一拱地爬行。皇甫珩起初以为是熊罴,待要细瞧,那东西却坐下,从怀中掏出什么,狼吞虎咽吃起来,分明是个人。

那人抬起脸,借着晨光,皇甫珩终于认出他——奉天县令裴敬。

裴敬刚啃了两口糗粮,忽然头顶雪坡一阵响动,一个甲袍武将从天而降,来拿自己。他吓得魂飞魄散,又暗自叫苦,怎地此处也有叛军据守。

“裴县令,你因何出城?”

瑟瑟发抖的裴敬一听这似曾相似的长安话,把抱着脑袋的双臂放下,才看清,眼前这武将,可不正是在奉天城成了亲的皇甫将军。

裴敬是个吏油子,心眼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他眉眼一皱,登时大哭起来:“皇甫将军,你不是在韩将军处吗?叛军增兵,奉天危急,圣上派下官偷偷出城,去寻援军。”

皇甫珩因宋若昭在奉天得过裴县令手下安置住处,自己的婚礼虽简素,好歹也是裴敬出了官车,心存感激,正要温言安抚,却听一声断喝:“裴明府,你莫当老夫是好蒙骗的,实话说来,你可是私逃出城!”

崔宁和高重捷都是武将,警惕性颇高,早已被这番动静惊醒。崔宁是最早扈从天子逃入奉天城的朝臣之一,与裴敬打交道次数不少,直觉此人不是善吏,还暗暗给他起了个绰号“小卢杞”,此刻听到他对皇甫珩的说辞,哪里肯信。

“裴明府,你说负旨出城,圣旨呢?”崔宁森然道。

“哎呦,崔仆射,城中都乱成一锅粥了,圣上哪还有时间请陆大学士拟旨,下官,下官奉的是圣上的口谕。”裴敬心想活见鬼,怎么崔宁和这皇甫将军在一处。

裴敬在奉天是个大管事,却并不太清楚德宗御前的军情安排,因而不知晓崔宁与皇甫珩前往魏博镇找李怀光回撤勤王之事。

此时皇甫珩也对他起了疑心,蓦地问道:“那么圣上的口谕是令你去寻何处援兵?”

裴敬将心一横,继续编下去:“乃是前往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处,圣上说悔不该不听崔仆射的进奏,早就应下诏李节度前来勤王。”

裴敬与德宗内侍霍仙鸣交情不错,听霍仙鸣说过,崔宁曾因李怀光之事被德宗骂了个狗血喷头,实在不是德宗跟前的宠臣。

何曾想,这为了讨好崔宁的话,正是露了马脚。崔宁哈哈大笑:“裴明府啊裴明府,老夫和皇甫将军早就衔旨去了李节度大营,哪里还轮得到你。再说,城中恁多善骑将卒,韦皋营中随便拉个牙将出来,也比你强百倍,圣上怎会遣你出城!”

裴敬暗道,天爷呐,这些个武人,看起来鲁莽,原来心思都跟狐狸一般。事已至此,他终于不敢再隐瞒,将自己和一些低级朝官偷了糊口的糗粮、从地道出逃的事,如实吐露。

不独皇甫珩,崔宁和高重捷亦是熟稔兵法之人,三人几乎同时喝问道:“城中粮草还有几何?”

裴敬哆哆缩缩道:“韩将军从梁山撤走,韦将军岳父、西川张节度的接济又过不得凤翔镇,奉天粮草几已空竭。要不是四面八方都问我要粮,把下官逼得实在没法,下官哪里会临阵脱逃。可这,这龙武军和陇州军,还有天家宗室几十口人,朝官几十口人,每天都要吃吃吃,下官哪里是可以指土为粟、点石成肉的神仙。下官的苦,几位将军哪里能体谅得……”

他还在絮絮叨叨,皇甫珩已打断他:“奉天城竟有地道?尔等自何处地道钻出,难道未被叛军发觉?”

裴敬恭维道:“皇甫将军收编的党项子弟着实了得,与地鼠别无二致,挖起洞来又迅捷又刁钻。这奉天城东北角的护城河外一里之遥,有一处崖沟,上有青石横亘,藤树丛生,深冬也掩盖得严实,地道的出口就在彼处。吾等钻出后,在青石下躲了一阵,听那叛军主力皆在西边大门,便四散逃了。”

皇甫珩心意一动,蓦地想起自己离开奉天的前夜,若昭缠着自己讲述李光弼以地燧妙计反攻史思明大军的故事,不由沉吟道:石崇义怎会在奉天挖地道,莫非是若昭的主意?

他胸中一股思念涌起,又担心昨日血战,城中也遭流矢,不知若昭安危,越发急切地要入城。

“既能出,便能进。崔仆射,晚辈愿去勘探一番,仆射可与人马驻足此岗等候消息。”皇甫珩道。

崔宁颔首。

于是皇甫珩弃马步行,押着裴敬,二人循着雪原缓坡的阴影处,缓慢地往奉天东北前行。如此遮遮掩掩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护城河在望。隆冬时节,河水枯竭,河道中露着零星的冰块,已无甚防御作用。但令狐建的龙武军见习兵卒把守这东北角城门,床弩、木石等亦不少,叛军倒也未敢强攻东北角,只在河外形成围城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