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斯古利多!!!”
混和着夏语和金州夷语的厉声吼叫中,以千计的黑水兵漫山遍野的散开,以一种非常激昂的态度,向着他们的目标追杀着。
近距离观察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些平日里本就凶恶嗜血的黑水兵显然另外又受到了某种刺激,使得那些本来就横蛮丑恶的面容,又添上了几分亢奋,几分饥渴。
仔细看来,那实在不象是一群”战士”,倒更象是一群”饿狼”来得多些。由一种天性中的”野蛮”与”兽性”来指挥和控制,依靠着一种”本能”而非”纪律”和”指挥”去攻杀目标的”饿狼”。
可是,曾到过草原的人却都知道:当半饥饿的狼群漫卷而至时,任何勇猛的军队,也都会被迫采取守势。
“杀!!!”
嘶吼着,”狼群”追逐在”目标”后面,渐渐远去了。
“哼…”
立足在一处高耸断崖的边上,遥遥眺望着”狼群”的远去,鬼谷伏龙冷冷的发出一声嗤笑。整了整腰间的带子,束紧了些。不知为何,一向都是儒士打扮的他,今日竟然换了一身草原牧人的衣着,配上他半点风霜不沾,宛若冠玉的面庞,瞧上去委实不大和谐。
“愚蠢的东西,便有再强的力量,也只有随人摆布的份。除却按主人的心意去咬杀敌手外,这些狗便再没有什么价值可言。而若不能满足这些狗的野蛮与愚蠢,它们甚至还可能会回过头来反噬其主人。”
“唔。你说的或者对。”
站在鬼谷伏龙身侧的,正是完颜改之,此刻,他已换过一身崭新的战袍,看上去一发的英挺,左手按着腰间剑柄,右手握拳,负在身后,那”灭戟凤门”却未提在手中。
“可,伏龙,使我们完颜家能够得到帝家承认,能够名列入当世最强世家的,却正是这些被你不屑的狗,除却他们外,我便不相信你们夏人中当时还有那支军队能够将三果叛军一役击溃。”
“那事实,我亦承认。”
“可,家主,我们夏人的祖先中,也曾有人说过,马上之力,能夺天下,却不能治天下,你记得么?”
“若非如此,董凉儒孙无违刘宗亮这干老奸巨滑的东西又怎会放心在过去数年间容你们完颜家渐渐坐大?那甚至比他们更为深沉难测的帝少景又怎会默许咱们在金州胡坐非为?”
“若非察知得我们已在与太平道的力量相结合,若非察知到千军家主正在为该否夏化而犹豫,曹治也不会在大战方结的情况下便急于对我们出手,他也只会如过往的孙刘诸家般,以一种客气和无所谓的态度对着我们。”
“只要完颜家的骨干力量仍是这批固守夷风,不受知识,不肯被夏化的黑水部众,家主,完颜家便始终也会是皇上不会降罪的掌军世家,可同时,家主,完颜家也将永远被困在金州,在与项人的无意义之战斗中将力量白白消耗。将永远只能是被当朝至尊利用和操纵的狗。”
“狗,总是狗,便立下再多的功劳,便有着再为煊赫的威势,也没法令民众信服,他们或会怕咱们,却永也不会服咱们。”
“要想冲出金州,进入中原的话,家主,你就必须有勇气走出那千军家主总也不敢走出的一步,去割舍下黑水部众的传统,令完颜家真正成为一个夏之世家啊,家主…”
“唔…”
不置可否的点着头,完颜改之眯着眼,遥望着已几乎看不清楚的黑水兵众,淡淡道:”如每次一样,伏龙你的志向和决心便又能将我感动,令我想要接受你的劝说,去走出那我明知道必会引起黑水家重臣们的强烈反弹,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我完颜改之之地位和生命的一步。”
“你所描述的东西,是自小教育我成长的一切,是我最为熟悉和感到亲切的一切,而你,却想使我否定并毁灭它们。”
“而且,我更发现,你竟已渐渐将我说服矣…”
“他妈的,伏龙,你就是一个最好的策士,同时,你亦是那种最好的说客,不是么?”
“可,现在,我们却没得选择,便是你将来有信心训练出最强的军队或是结劝到最强的盟友,伏龙,你却不能将时间之障冲破。”
“现在,我们还需要那些你口中的狗,需要他们的力量,需要他们的忠诚,需要他们的野蛮与兽性。”
“所以,时常的,我们也必须屈服于现实,去给他们一个咆哮和嘶咬的机会,否则的话,久久不能尝得鲜血的狗,便可能会对它们的主人开始不满。”
“确是如此啊…”
神色微憾,鬼谷伏龙轻叹道:”所以,我们才没得选择,只有将那些本来还能够更好的利用的人去浪费,去白白的浪费…”
复又道:”而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我也应该起程了,家主。”
完颜改之挥手道:”此地有我,你只管放心。”
又道:”这一次,你有多少信心?”
鬼谷伏龙沉吟道:”现下,还不好说。”
“边境上的主力撤回已有一段时间,依我所算,依米力和黑山两个方向原该已有项人大军入侵,而若那样,我此去便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可,若直到我越过边境,进入项人所据草原时项人还未兴兵来攻的话,我这次的行动,便只有四成以下把握了。”
完颜改之点点头,淡淡道:”七成也好,四成也好,伏龙,最重要是你要平安回来。”
鬼谷伏龙躬身道:”伏龙明白。”声音已在微微颤抖。
完颜改之伸出左手,将他扶起,却未再说话,只大声道:”马来!”待几名待众将一匹高头骏马牵过,亲手将鬼谷伏龙扶了上马,方道:”保重。”
鬼谷伏龙微一躬身,两腿轻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目视着他远去背影,直到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清楚的小小灰点在天际跃动时,完颜改之方以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将一直团在右手中的一粒粒小小蜡丸搓开,摊在眼前。
那上面,以极为凌乱的字迹草草的写着一条消息,一条”急信”。
“今日凌晨,项人大军越境突袭,依米力黑山两地告急!”
“天,咱们竟能支持到第四天上,连我自己也不大肯相信呢!”
以牙齿咬紧缠在右手小臂上的布带,再用左手抽住,将那犹还在渗着殷殷鲜红的伤口牢牢缚住的同时,扈由基大笑着说道。
可,还能如此乐观而豪迈的,却只有他一个了。
枯坐着,云东宪神色若死,马伏波沉默不语,朱问道面色阴郁,似有什么心事般,只”唔”了一声,并不答他,徐人达的脸上又是畏缩又是沮丧,十分的难看,根本未理他说些什么。
三日前,在那太平道根据所在的荒山上,当巨门与丘阳阳先后率人离去之后,完颜改之及那群黑水部众们凶恶而渴望的目光,便将五人牢牢锁住。
自知必然无幸,五人本已做好迎接”最后一战”的准备,却未想到,在一阵狂妄而可怖的大笑之后,完颜改之竟当着诸多黑水部众的面,宣布说,自此刻起,五人便成为目标,所有有自信的黑水部众,都可以开始对五人进行猎杀,而最终,当五人全部倒下之后,立功最大的三人,便能够接掌因黑水嵬名,黑水窟哥和黑水贺三人身死而暂无统领的嵬名,窟哥和贺三族。
一族之长,那便已是黑水完颜家的权力体系中的核心人物,手中能够直接操控的,就有数万族众以及几千名的精锐战士。和在本族所据的数县之地内随意淫掠的合法权力。这样的承诺便令黑水部众当中的每个人都几乎陷入疯狂,只当天,就有将近八百人投入到了这一”争夺”当中去,而在之后的每天中,闻讯赶至的其它黑水部众当中的高手更是络绎不绝,相继于道。
今天,五人所在的地方,比诸当日已在数百里之外,而紧追不舍的黑水兵的人数,则已有四五千之多了。
…虽然说,依靠着自身的力量与经验,五虎将在面对这些因这巨大奖赏而有些”失衡”更因之失去”团结”的敌人时能够支撑到数日之多,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大势,已去。
五人所处地方乃是一处山地,山峻石乱,险地四布,也正是倚此山势,五人方能支持至今。更在无数次的”反击”和”逆狙”中杀死和重伤了过百名黑水部众,可同时,五人也都清楚的很,这样的战果,便只是有着”战术”上的意义,却没可能在”战略”层面上产生什么影响,除非是完颜家的后方惊发什么重大变故又或是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强力援军,单凭这种”小胜”,要想将眼前这越聚越多的黑水大军杀尽或是撕开一个口子,简直是形同痴人说梦,若是寻常武林人物或还能有所幻想,可五人皆是百战宿将,对这种沙场局势熟得已是不能再熟,又怎会去哄骗自己作些白日梦了?
特别是,围追的黑水部众虽然狂乱,几名统兵者却还不失理智,在吸取了此前五人数度劫抢马匹破阵突遁的故智之后,竟是将所有马匹尽皆驻于山外,虽是降低了黑水大军的机动性,却从根本上杜绝了五人轻骑逃逸的可能。更将大军分解为以十人为单位的小队,各司其职,将此处山地划分清楚后分头搜索,复定下军令,每半个时辰须与四周小队联络一次。山地面积虽广,却被这数百队人马分割的全无死角漏地,更另遣一千人马分头封锁山外诸处路口,端得是堵个了水泄不通。
暂时的,藏身在一处狭小谷地当中的五人离黑水兵本队尚远,一时间尚无被发现之虞,可,依照这种速度搜索下去的话,至多两个时辰,便会有先头部队进入这一区域,而就算是五人能够在不惊动其小队的情况下将第一批黑水兵杀尽,可,那也至多只是将黑水兵大军合围的时间延后半个时辰而已。
久历战阵,对于什么是”死亡”的气味和感觉,五人俱都熟悉的很,而现在,默默的,沉思着五个人,虽然没有再交换更多的意见,可,他们的心中,却都回荡着同样的一个想法。
“那一刻”,终于还是要来了…
既入军伍行,便知阴阳路,从军多年的五人,对于生死一事的豁达原就远远胜出一般人,可,纵如此,这也不能阻止掉那种阴郁而压抑的气氛在五人的身侧弥漫开来。
夜,悄悄的降临了,而点点晃动着的火头,也在山间一一亮起,透过那闪烁不定的火头,五人更能判定,黑水兵的速度还在自己估算之上,以现下进度来看,迫进到这里,该只是不足半个时辰里的事情了。
晃晃悠悠的,暗黄色的月亮慢慢的自天边爬上,时值十八,月正圆时,如个大盘子般,被天上的流云一遮一掩,时隐时现,再配上呼啸不定的刺骨寒风,天地间,一时竟也平添了几分凄楚的味道。
五人都是自血天赤地中冲杀出来的武将,本非那些对月伤心的雅客骚人之属,可现在,当隐隐感到”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眼的月亮”时,不约而同的,五个人,都默默的,抬起了头,看着那月亮。
“好…熟悉啊…”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云东宪,似是无限感慨般,他反手砸了自己腰几下,直起身来,抬起头,看向月亮,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好象,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夜云月天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喟叹,可是,听到这说话,另外四人却都清清楚楚的明白着他的意思。
二十年前,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论甚至是斥骂之后,最终,五虎将分道扬镳,各投东西。
而那事情的”祸首”,”军师将军徐人达”,在听到这样的说话时,脸色的抽搐,更足可反映中他的心中已在回荡着何等程度的风暴,只是,一直也看他不顺眼,从不放过机会攻讽他的”道君将军朱问道”,却一反常态,不唯没有开口,更连头也低了下去,似是若有所思般盯着地面。
“大哥!”
终再忍耐不住,忽地一下站起,徐人达冲口道:”今日这等情势,皆是我的过错,你…”话未说完,云东宪已缓缓挥手,道:”老三,莫再说了。”
老三?!
轻缓的一句说话,却如一声炸雷轰进四人心中,朱问道忽地抬起头来,满面惊愕之色,马伏波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扈由基张大着嘴,呆呆看着云东宪,左手上的布带已又松弛落下,他犹还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