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强慌忙张开笑脸迎前去,在一旁推床护士木然表情地注视下,小心翼翼掀开被子的一角,显露出来吴清韦一张安然、平静、苍白,又漫着一层令人心酸、令人心疼的哀伤的脸庞。
被子被揭开后,吴清韦沉默着,木然地盯着天花板,仿佛旁边的护士和张小强都不存在。张小强毫未迟疑,脸挂着灿烂的、极易让人感染的笑容,仿佛春风拂过片片花瓣般柔美,俯下身去,将一个热热的、甜蜜的吻印在吴清韦的脸庞。
吴清韦依然没动。尽管在张小强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吻,至少应该如蜻蜓点水般,只简单的一触,便会让吴清韦荡起心波,之后相互震荡共鸣到两颊,使她的面庞生辉。但吴清韦的脸庞依然平静,只发出一句淡淡的、沉静的述说:“老公,我没生出男孩儿来,我生了个女孩儿。”
就这句没角没棱的话,张小强却于刹那间被椎刺得千疮百孔,使他的内心霎时堆满成吨的眼泪,有几滴眼泪似乎要突破压力涌出泪点。但张小强狠狠心,将那些泪水憋了回去,脸依然绽放着春花般的灿烂。
“这就很好,”张小强语气中漾着笑道,“我很喜欢!不管怎样……只要你没事就好!”说着,张小强又吻了吴清韦一下。旁边的女护士这才由起始的冷漠转为吃惊、疑惑,后来不可思议,直到被面前的两人感动。
即使这是种表演,但毫无疑问,双方也已投入了真感情。
女护士想说什么,却似乎不想打破眼前的美好,于是闭口不言,只用羡慕、惊讶和感动的表情默默注视着两人。
而张小强的确不是在表演,他是真心的。尽管有时他玩世不恭,但此刻绝不是玩世不恭的时候。况且,他对表演深恶痛绝,他早已看烦了各种各样的表演,那些表演不仅无法打动他,反而激起他对种种表演恨之入骨。
张小强之所以这样,实在是从自身出发。自从婴孩被抱到病房之后,所有气氛便为之一变,彼家欢乐、此家愁苦,整个病房,除了张小强之外,所有人皆欢欢喜喜。然而,他们只欢喜也就罢了,却将那种种廉价的同情眼光毫不吝啬地射向张小强。倘若那是真子弹的话,恐怕他们早已射到破产,而张小强也恐怕早已成一滩肉泥。
自始至终,有种难堪的尴尬笼罩着张小强,使他坐卧不宁。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便是:自己生了一个女孩儿。而他们之所以傲娇,之所以欢乐近乎放肆,则是因为一个男孩儿已然抱在他们怀中。
既然我如此尴尬、如此痛苦、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因而感到失望,那么,这种种感觉吴清韦肯定也会有,甚至更烈,因为她是直接生产者。就像做手工,丈夫在一旁看着,而自己怎么做也做不出图片的效果,那么最懊丧的,当然是亲自手工的那个人。
而现在那个功成名就的直接生产者,还虚弱地躺在病床。那么,她会怎么想呢?张小强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但知道她一定无比懊丧、甚至绝望。印象中的男孩儿却在一埋降生之后“变”成女孩儿,谁又能坦然接受?
我是个男人,不说顶天立地,起码身强骨壮,那么,我就应该主动挑起这种压力,并积极、愉悦地释放那位虚弱的直接生产者的压力,张小强暗想道,我要积极帮她渡过这道难关。
所以,在张小强帮助女护士将吴清韦推至电梯并走向手术室的过程中,他始终保持春天般的笑容,并对她真诚地述说着:“婴孩健康、你也没事,我很开心,这就是天大的喜事……所以,刚才你在产室时,我已经给亲戚们、朋友们打电话了……呃……同时也向你父母打了长途,第一时间告知了他们你们母子平安的事,老人听到后也很开心……”
一旁的女护士醉心地倾听着张小强的倾诉,似乎恨不能她是此刻躺在病床的产妇。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心情要好好的,安心作护理,”张小强继续道,“什么事都不要想,就想着赶快恢复身体,好出来抱咱们可爱的宝宝呀!……你见过宝宝了么?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皮肤白嬾,我承认,这两个优点随你……当然,我也毫不示弱,从漂亮这点,她随我!”
说到这里,张小强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女护士,发现她向后甩着头发开心、无声地笑着。毫无疑问,张小强的一番真诚的剖白也感染到了她。
然而,吴清韦仍不为所动。虽然她没哭,眼睛里没涌出泪水,但张小强清楚,尽管自己如此剖白,在她眼前展现出一幅老少咸乐、皆大欢喜的画面,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能自拔。她的世界仍然渲染着失望、失落、不平、不甘和黑暗。
吴清韦被推进手术室了,张小强捏着她的手放心不下,然后坐在等待室里手足无措,似乎感到一颗心早已四分五裂。不知煎熬了多长时间,手术室的门一开,吴清韦终于被推了出来,张小强立刻收回四散飘零的那些心瓣,脸立刻浮动起春花般的笑容,疾速起身迎了她。而此刻的她仍然面无表情,就好像任何事都不能激发起她的兴趣。
就在这种吴清韦单方面面无表情的沉默,和张小强单方面绽着春花笑脸不直喋喋不休的尴尬境况下,吴清韦被推回病房,嫂子常明芬怀抱着婴孩欢天喜地地迎前来。
靠在床,怀抱着可爱的、实质的、需要时刻呵斥的婴孩后,又沐在病友、家属大范围的欢乐中,吴清韦这才关掉她的黑暗世界,收回那些散漫的思绪,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涌动,眼睛里重新有了内容。张小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欢闹了一阵后,左右两旁的产妇和家属谈起给孩子起名的事来。嫂子常明芬就问张小强:“人家都给孩子起了名儿,你呢?你这大学生,有没有早给孩子起名儿啊?”
其实张小强早起了,就在之前的一个夜里,翻阅了很多页四书五经,然后从《易经》里化出一个名字,叫做“张尊乾”的,男孩适用。另外,尽管他认为起女孩名没必要,却也预备好一个好听的女孩名字:张尊贞。小名分别叫做乾乾和贞贞。
但不知什么心思作祟,张小强却脱口而出道:“起倒是起了,可是却没起女孩儿名!”听到这话,嫂子常明芬扑哧一笑。尽管她是在笑张小强的不周到,但张小强觉得,她是在讽刺自己想要男孩儿那种天真的想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