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夜鸽来消息了。”
“嗯。”
“消息上说,江海潮出身商贾,是家中庶子,早年被主母陷害几死,后来与人作赌赢了一笔钱财。他用这笔钱财购置些日常用具,又疏通了一艘回私船,闯了海禁司的关卡,出得外洋去。去岁今上继位,撤了海禁,江海潮方得回来。那江家嫡子早两年死于一场意外,江海潮便乘机继承了江家家业。他在域外多年,早建立了一支船队,专做各地买入卖出的行当,着实积了不少钱。海禁一除便开始携胡女入境,天都胡姬一般都出自他的商队,燕姬便是其中之一。”
帷幕后的云若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溶夜继续轻声禀报:“燕姬来大夏后,原本打算入世家后院当一名舞姬,但因一双绿眸被人嫌弃,成算落空。后来不知怎地又留了下来,还住进了平乐坊同音巷的一所宅子里头,日常只有一哑奴伺候,并无旁人进出。除了每月初七到聚杯亭献舞,平日里更是足不出户。”
“只是近日,屡有罗国公府的侍婢捧着财物上门,但也都吃了闭门羹。”
平乐坊地段靠近宫前大街,虽然基本是商贾,但大多是富户,宅子阔达气派,不比许多官家差。一个域外来的胡姬能够在那样的地界置下一栋宅子,仅凭她在酒肆献舞所得,短期内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背后之人定是那宅子的主人,可他是谁?若燕姬使出的“优昙一现”出自那人,那他与鹿鸣岛有什么关系,与师父又是什么关系呢?
“继续盯着,不要漏掉任何细节,随时来报。”
“是。小主,可要查查罗国公府的人为何找上燕姬?”
还能为何,燕姬一舞动京城,那位罗氏娇娇何等人,生怕自己第一美人的名头被人夺去,岂能坐得住?
云若撇撇嘴。
“女君,大总管求见。”寂春在门外道。
“让他进来。”
云若坐起,走出帐外,溶夜已自动消失。
门移开,任忠手捧一张黑底金红纹的纸笺入内,因为天气热,也因为走得太急,他脸孔有些红,额上也冒出细细的汗珠。
“女君,宫里送来了帖子,下月初七举行青翎卫新兵的武技比试,地方选在宫中撷英殿大校场,届时请您入宫观摩。”
那不是可以见到阿田了?
“帖子递到了哪些人家?”
“各府世爵人家及五品以上的京官都收到了,不过是他们的帖子由礼部递发,只培王府和咱们府上由宫里直接下帖,小郎不在,便只下给您一人。”
寂春将帖子呈上,云若打开又阖上,回头瞪了她一眼,后者正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收到她的眼神警告,吐吐小舌缩回脑袋。
“往会卿兮,约以七夕。时既迟兮,我心迫矣。”
他的亲笔。
云若脸孔红了红,将它搁在枕头底下。
“女君,罗国公府大郎君来了,老奴请他在门房喝茶稍候,您见是不见?”
任忠去又复返,跑得直喘气。
罗澈?他怎么来了?
有亭“揽风”,地处湖心,天高水明,十分清静;凉亭四面竹帘半挽,既通风,又挡住了过烈的日光,水风徐徐,荷香清润,确是个授琴的好地方。
十年光阴,诸事变更,然而这块最初的相遇之地,景物依旧,人亦然。唯一不同的是,她长大了,而他,也长大了。
罗澈目不转睛地瞧着跪坐在对面的少女,一根白玉簪子斜挽垂髻,青丝如黛;身上是一袭浅碧色素纹交领广袖襦裙,衣袂翩然,随风微舞。
今日的她与前些日子在聚杯亭相见时装束更加清淡,更加随意,然而这并不妨碍她清绝与妩媚共存的夺人容光,在这天光明丽,云影流离天的水上,自有一番临仙之感,直如天上人。
胸口有热血在涌动,一股微麻的感觉从心口冒出来,汩汩山泉一般漫过胸膛,浸润到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正是多年来,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握着装有风干莲芯的随身锦囊,难以控制地从心底里升起的一丝念想和企盼。
亭中氛围静谧,透着些许难以言说的幽微。
隔着案几,云若挑眸觑了眼对面的年轻郎君,只一眼,她便一怔。
那双俊眸定定地注视着自己,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仿佛午后从湖上吹来的清风,和缓又轻软,和着氤氲浮动的菡萏香气,让人不自觉地沉醉其中,有些酥麻又有些许不自在。
见她瞅过来,眸色幽幽,透着几缕腼意,罗澈心中一动,咧了嘴,朝她傻兮兮一笑。
云若一窒。
说实话,这位罗家大郎是很不错的。且不提出身,只论样貌人品才学武功,放眼天下三国,能及之者也是寥寥无几,年纪轻轻,便已出仕。更何况人家还是京城三公子之一,用寂春的话讲,他是“整个京城娇娇们的梦中第一人”呢,可见行情相当之好。
她不是傻子,在聚杯亭,罗绮也暗指罗澈对她的倾心,可是这种感情对她来说太过突然,就好像一个人从来不曾见过螃蟹,有一日一只螃蟹从眼前爬过,他只会觉得新奇或者害怕,而不是抓来吃。
她头一回吃螃蟹,是萧陌从埋在沙滩上的破罐子里头掏出来的。
刚到鹿鸣岛,她极怕那种八爪的小怪物,但是尝到它的美味之后,便日日离不了。好在鹿鸣岛那种地方,多的是虾蟹,只需眼力够好。
后来萧陌离开,她也可以从沙粒和淤泥中一眼发觉螃蟹留下的小孔,一掏一个准。
若是被萧陌知道了她的能耐,定然大吃一惊。
旧日时光仿佛仍在眼前,云若怀着几分欣喜,几分得意,欢快地回想着,面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就像栏外那枝刚刚出水的菡萏,在和风的轻抚下,绽开一片柔嫩花瓣,就连旁人,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一丝丝的甜蜜来。
罗澈瞧着她微微展露的笑颜,只觉得眼前些眩晕,周遭景物虚幻起来,白灼的日光仿佛幻化成千条万条虹霓,变幻着,交舞着,铺展出绚烂无比的色彩。胸口洋溢着热潮,指尖也轻轻颤抖。
他不由握紧了腰间的锦袋,掌心感受到内里有些许扎手的物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心跳和缓些,让头脑清楚些,不至于因了太过激动而失了举止。
“上次在聚杯亭,说是我和阿田做东,结果这小子半道跑路了,连膳资也让你来付,实在不好意思。”云若有些歉意地说道。
回来后,她打发人去聚杯亭付钱,结果那里的人说罗国公府世子已结了帐。
“这有什么,你我从小相识,你们姐弟回京,本该由我为你们接风。如今还来谈什么银钱,若妹妹这般见外,是没把我当朋友么?”罗澈低声道,声音里有一丝哑意。
“我绝无此意,大郎千万不要多心。”云若连忙否认。
“真无此意?”他似不信。
“真无。”
一双俊眸微微朝下,眸中卷起深深的漩涡,以一种让眼前少女无可逃遁的姿态望入她微挑的眼里,心神仿佛全部倾注于此,端看良久,他缓缓说道:“那么,若妹妹唤我‘明之’可好?”
罗澈,罗明之。
他未及冠,已取字。
“不要开口闭口总是‘大郎君’,若妹妹,我想你唤我‘明之’,可好?”向来温雅的他,口吻中带上了一丝坚持。
云若愣了下,一丝异样的感觉爬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让她有些无措,她回望着他深深的眼眸,攥紧了手指,慢慢地,半犹豫地开口:“……明之。”过了片刻,她似乎强调似的,笑着又喊了声:“明之。”
罗澈笑了,唇角勾出愉悦的弧度,他本来就容色极佳,此时展颜,更是面若三月桃花,俊美无比,略显清瘦的身影,在湖光水色映衬下,带出一种纤弱昳丽之感。
云若也笑。不经意,脑海中浮起那道修长矫健的身影和那张乱发下风光霁月的脸容,奔跑在沙滩上,回头对她笑着说道:“阿若,快点啊!”
萧陌的笑容也是极其引人的,但是和罗澈不同,它带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清贵与疏朗,仿佛能够容纳长空泛海,群山大漠。
心头一阵恍惚悸动,似是掩饰一般,云若抓过一把素锦团扇。一通乱扇之后,将扇子一丢,望着摆着面前的七弦琴,伸出一根手指,随意地挑起一根琴弦,弹指一拨。
“铮——”,不幸碰到的是羽弦,发出了一声又尖又锐的琴鸣,将两人都唬了一跳。
“呵呵。”罗澈再次笑起来,声音清澈如山间清泉,明澈至极。
因为出了丑,云若有些羞恼,睨了他一眼后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罗澈笑声突然一止,面上也渐渐泛起红晕,他指间拂过那根羽弦,轻声道:“欲速则不达,若妹妹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来。”
“嗯。”云若点头,感激地瞧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道,“其实我于琴道一窍不通,连门板也未曾摸着,更别提登堂入室了。我这个模样,普通琴师来教授便已绰绰有余,何曾想竟要劳动你这位琴道大家,真是杀鸡用了牛刀。若是说出去,全京城的小娘子都要来眼红我了!”云若忍不住打趣。
“阿若说笑了,甚么琴道大家,世人缪夸而已。”
因着她的称赞,罗澈心底浮起一丝欣喜,在她眼里,自己真有这么出色?
“难道不是?虽然刚回京城,可是已多次听人提起令妹的琴艺乃是天都首屈一指的。你既是她兄长,又美誉远播,自然不在话下,大……明之你可不要太谦虚哦。”
提起了自家妹子,罗澈眸中浮起一丝柔色:“阿绮是有些天分,不管是技巧,还是意境,都有所小成,去年也曾获得音魁之誉。不过,”他顿了顿,道,“琴之一道,讲求天人合一,忘心忘境。我等凡夫俗子,终是逃不过俗事烦扰。若论真正入琴入音者,天下间不过三人耳。阿绮较之他们,还是差远了些。”
“哦,能让扶风公子如此称赞的,必然不同凡响,都是些什么人,且说来听听?”
既有新鲜可说道,云若早抛了正事在脑后,一手托腮,一手打扇,双眸幽幽地注视着罗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