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谌则与父亲不一样。他是个年轻人,他的想法没有父亲宦海沉浮积淀后那么老道,反而归于浪漫、理想。
他喜欢文学,诗、文、赋、史皆都喜好,又好老庄。老庄之言,特别是庄子之言,汪洋捭阖,仪态万方,其势之博,其状之瑰,真是无人能比拟之。
特别是那种时候,有所见,有所感,而口却拙讷不能言,而一观《庄子》,豁然大悟,心心相印,甚得其意。
所以他一眼略过去了前三题,看到了第四题:
“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试论之。”
他的心一下子嘭的跳起来了。如今国朝之局势,不正是“多难”之时!
随即,他又想到如今之“多难”是怎么来的。难道以多难兴邦而自求多难乎?为何不在“难”未成前,见微知著,提前消弭祸患?
一个兢兢业业能保持朝局稳定的人,一个在危难之际站出来拯救民众的人,孰优孰劣?
平心而论,无优无劣。皆百姓之福也!
然而,往往世人的焦点、评价只着眼于后者。
就像张华、裴頠诸公与如今的太傅。张华诸公附贾后,维朝十年不乱,太傅平诸王成摄政英豪。
如今只见后者,前者何在乎?已为诸王斥为逆党所杀也。
接着,卢谌又看到了:
“论今日救亡之道以何者为急务。”
“论今日为国养人才当以何为最急。”
“论安定战后民生以何为急者。”
“士大夫无耻则为国耻。试论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试论今之年轻者该从何处着手。”
最后,“华夷之辨,论血缘乎?论文化乎?若胡人慕我教化,从之?逐之?若国人助胡立国乱民,以尽其才,赞之?唾之?”
这一个个问题,都像鼓点一般,正好敲击在他心思上。特别是最后一个,他父为成都王颖之谋士,刘渊亦是成都王之旧属。
他见过刘渊刘元海,此人确实不俗。文韬武略,比之司马诸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在他看来,是远远超过。
若为乱时,不问其出身,当为最适之明主。然如今,华夷、晋胡,如何论之!
正在卢谌陷入烦乱思绪中时,考场传来隐隐啜泣声。这打断了他的思考,他朝声音方向看过去,认出那人,是名士王尼。
“又是标榜名士,放诞怪异之辈!”
卢谌暗自啐道。便不再关注,继续翻题看下去。
……
王尼在哭。
他心中充满了悲哀。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天妒英才、命不逢时的那一类。
不然,他为何满腹经纶,却偏生士家?
不然,他为何名满天下,却只能玄虚清谈,无法出仕实现抱负?
他曾为了出名,刻意放诞清谈,任礼无拘,结交胡毋辅之、刘舆、裴遐等人,与其等视礼教为无物,斥世人苦生而不自知。
终于,他不再受兵籍束缚。
但他确实不喜,钻狗洞喝酒,赤身跳舞放歌。
他曾胆大包天,面对太傅司马越,不跪不拜,还出言指责其身居相位而无相之能,故而不拜。
因为他知道,他名气大,司马越不敢杀他。
但他此举,又何尝不是自荐呢?你无能,你做的每一件错事不得人心,我都看出来了,给你指出,说明我可以帮你。
你用我吧……但,显然,没机会。
如今,他终于看到希望了。
他喜极而泣,再次迸发激情,未冷的热血沸腾。他要让皇帝看到他,看到他的本事。
如果有时间,他想把二十五题都写满,将自己的心肝脾肺、五脏六腑一股脑掏出来,给对方看看,我是一个赤胆忠心、满腹才学的可用能用之人。
但他还是按捺住心思,选了其中十题。
“王莽新政其内容,为何新政,何以失败。”
他写下第一个字:急!
王莽之政败于急。心有沟壑,欲扬名于天下,仍需戒急戒躁,为政亦如是。急政,难得人心;朝令夕改,疲于事。人与事皆背,故不可久。
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后来结尾处,他写下了,“今亦如是!”便搁笔,告一段落。
他又看向另一题: